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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说我不喜欢酒?谁说的?”郁容秋涂着黑色眼影的眼帘,像海鸥翅膀一样忽闪着,显出肝脏病人特有的暴躁,仿佛要把那个说她不喜欢酒的造谣生事者从黑暗中揪出来。片刻之后,她又开心地笑了:“我可喜欢酒了。要是没有酒,天知道我的活儿可怎么干!男人们喜欢酒,他们是酒做的骨肉。我跟他们对着喝,酒场上的男人都不愿输在一个女人手里,可他们没有我这种决一死战的气概。他们醉了,我不醉。或者说我连说的醉话也是向他们要帐,酒可是个好东西,它能叫人的嘴巴特别快,根本不听大脑指挥。您是研究医学的,您可以查查是不是酒能在神经上钻成洞,让人的思维乱窜?我口袋里有台录音机,我把他们酒桌上说的话都录下来,等他们酒醒了放给他们听。他们比听世界名曲还专心致志。听完了,什么也不说,立马就地还钱然后就赶我走……”
兰医生真没想到自个儿每月发的奖金,竟散发着腥烈的酒气,像一篓子醉蟹。她搓着手说:“嗨……真没想到……”
几乎没有人来看郁容秋。她的丈夫不知和什么女人寻欢去了,女儿也早已有自己的幸福。厂里的有关业务部门来看过郁容秋,进了门,屁股连椅子也不沾,籽像病毒会透过厚厚的衣裤,像蚊子似地叮进他们肉里。郁容秋每天都用仅存的气力,把自己化妆得很美丽,端庄地等待着……今天总算来了一个人,她怎么能控制自己谈话的欲望呢!
“当然也有不近烟酒、花岗岩一块的。这样更好办了。我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到他家去。
他当然躲着不见。这正中我意,我对他夫人说,你丈夫欠了我的钱,从此后天天来,什么时候还了什么时候算。这一招,简直灵验极了。当天晚上他们家里就不会安宁。我不知道枕头风在别的事情上有多大效力,这桩事上可是马到成功。其实,外地小市的土厂长,我哪能看到眼里去,不过是吓他们一跳看着好玩就是了,谁跟他们当真……“郁容秋咯咯笑起来,声音可是无法化妆的,干瘪粗散,像是从啄木鸟凿空的树洞里发出来的。
戴着瓦片帽的护士小姐走进来,她不去谴责呷呷怪笑的郁容秋,反倒向兰医生竖起了手指:请安静!兰医生明白,这种对危重病人的迁就,也是死亡确已逼近的征兆。她顺势说:“你好好休养,我改天再来看你。”心里说,赶快要向厂长报告,郁容秋的日子不多了。
郁容秋恋恋不舍地欠了欠身,算是送行。突然她说:“等一等,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吃力地从床头柜里拽出一双鞋。
是“军臭。”刷得很洁净,像一条背面是绿色、腹部是黑色的干鱼。“医院里找不到鞋刷,我是用手指头捅着刷的。可能不干净,请多包涵。”
兰医生接过鞋,黑色胶底的花纹已经基本磨平了,可见这女人在外地时是经常穿着它的,“我留着也没用,你以后穿吧。”兰医生又往回送。
郁容秋鳞峋的手腕拦住她:“我大概没有机会再穿这鞋了。”
“别说这话!你能好!能好!”兰医生诚心诚意他说。
“病在谁身上,谁自己知道。”郁容秋凄然一笑。也许是觉得气氛太伤感了,她转了话题:“其实,就是我的病真好了,这活儿我也干不长了。”
“为什么呢?这活儿全厂再没有比你干得更好的了。”兰医生谈的是真心话。无论对郁容秋怀有多少成见的人,也得承认这是一个事实。
“是啊!从前骂我是破鞋的人,现在乖乖地冲我笑。以前有不少男人跟我好过,可他们当着人从不理我,好像我身上刷了一层永远不干的油漆,谁沾上就像斑马似的,走到哪都会被人辨认出来。为了他们的这份怯懦,单独相处的时候我加倍惩罚他们。他们不温不恼,我都搞不清谁是真正的能人了,有时候,看着昨天还在我胯下受辱的男人,今天变得冠冕堂皇当着众人讲大道理,大家还挺服气他,我就想,我征服了这个男人,也就征服了所有佩服他的人。兰医生,您别笑我,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儿,偏巧又生得心比夭高。我想做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可我没有这个机会:没想到清理三角债给了我一个扬眉吐气的好机遇。我从来没有这么舒心过,从来没有这么被人尊重过。别说喝的是酒,就说喝的是毒药,我也眼睛不眨地咽下去。甭管我在不认识的人那儿受了多大委屈,可一回到我认识的人堆里,我心里甭提有多快洁。这回不是靠哪个男人抬举,这是我白个儿挣口来的面子。所以,我巴不得老这么乱,你欠我的,我欠你的,永远也理不出个头绪,我就可以一辈子在天上飞来飞去的清欠,病了住进这带空调铺地毯的高干病房……还是九级……九级啊!我们家祖祖辈辈连见都没见过这种州官府官级的干部……”郁容秋的声音低落下去,好像是梦吃般地模糊起来。兰医生知道垂危病人往往有这种情况,时而神采飞扬,时而萎顿如泥,情绪像潮汐陡升陡降,她蹑手蹑脚地退到门口,打算通知护士前来照看,然后自己赶快离开,后事还需要张罗呢。
“兰医生,托您给我带个话。”郁容秋突然扶着床沿睁开眼,声音清朗得如同婴儿的第一声啼哭。
“行。行。带给谁?”兰医生忙不迭地答应,心想这一定是同她相好的一个男人。兰医生是标准的贤妻良母,但听了郁容秋这一番披肝沥胆的剖白,她决定哪怕是违背常理,也一定把这可怜女人的口信带到。
“带给厂长。”郁容秋说。
“哪个厂的厂长?”兰医生掏出随身带的纸笔,预备记。这女人四处周游,定然认识很多厂长。
“就是咱们厂的厂长啊!”郁容秋反倒对兰医生的一本正经惊讶起来。
“什么话,你说吧。”兰医生松了一口气,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向女厂长汇报郁容秋的病况。
“我同厂长有个约定。”郁容秋神秘他说。
“什么约定?”
“您回去同厂长说,我跟她有个约定,她就一定记起来了……”郁容秋又像雪人似地萎顿下去,充满不愿被人打拢,的疲倦。她的头枕在蓬松的鸭绒枕垫上,只压出一个极浅的坑,好像头是一只空水罐。罐子将最后一滴水都倒了出来,就异乎寻常地安静下去,等着岁月的风沙将它掩埋。
“你放心,我一定带到。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兰医生说。
“您说,我真的会好起来吗?”不知从哪来的力量,郁容秋突然用两手环住兰医生的手腕,兰医生有一种被铐住的感觉。
都病成这种样子了,怎么还存这种不合实际的幻想!刚才不是挺明白的吗,怎么眨眼间又糊涂了,不过,兰医生什么都见过,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退出来,然后毫不踌躇地撒谎:“一定能好!”
“郁容秋真的没有康复的希望了?”女厂长问。在自己家里,厂长卸去了西服和工作服,只穿一件华丽的精纺羊毛衫,像一位尊贵的夫人。
“是的,不但没有康复的希望,而且依我多年医务工作的经验,她的时间也只有这几天了。”兰医生拘谨他说。她虽然常给厂长看病,但这一刻是汇报工作,厂长不是病人。
“你是说她一定要死了?”厂长逼问。
“是这样。”当医生的并不避讳死这个字眼,也许是刚从郁容秋那儿回来,谈到一个目前还活着的女人的死期,毕竟令人不安。
“如果她会活下去,我以后会看她。她给厂子里立下了汗马功劳,她在厂子经济形势最恶劣的困境之中,给了我们以莫大的帮助。假如没有郁容秋的努力,我们不会这么快地从困境之中走出,我们会永远记住她的功绩的……”女厂长竖着茶杯盖儿,轻轻拨动茶面上浮动的梗叶,缓缓地像念一段讣告。
兰医生预感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
“现在,她要死了,我看,我就不必去了,叫有关部门安排一个后事即可。我很忙,我有许多事。全厂几千工人,我不可能每一个离世的时候,都在他身边守着 ……”女厂长很响亮地把茶杯盖儿扣上了。
“可是,郁容秋不是一般的工人啊……”兰医生说。
“是啊,她不是一般的工人。她不如一般的工人,她受过处分,名声很坏……” 女厂长平视着兰医生,她不明白这个平日很聪慧的知识分子怎么这样不开窍!
“可是郁容秋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