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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德国纳粹在一个夜晚,广泛地袭击犹太人,无数犹太人拥有的商店被捣毁,玻璃橱窗被砸碎,这是历史上有名的水晶之夜。维也纳也传来消息,弗利德当年设计的作品,不论大小,几乎被尽数砸光。弗利德所有的朋友都在做进一步逃亡的准备,周围是一片惊慌的气氛。不论是已经逃离,还是在准备逃离,朋友们都关心着既是犹太人又是知名艺术家的弗利德,告诉她必须尽早离开。
可是,人们发现,所有这一切噩讯对弗利德几乎没有影响。她仍然在忙着她的绘画和儿童艺术教育。辛格已经逃到伦敦,来信希望她也去伦敦;她的老朋友安妮和她丈夫,给她寄来了移民巴勒斯坦的证书;而她手里持有随时可以离开的护照。她不走的原因只有一个:逃亡对她的丈夫巴维尔已经太晚,他不可能再取得护照了。就像当初没有去西班牙战斗,现在她没有离开步步逼近的危险,只是循着自然也是必然的选择,她要和深爱着的丈夫留在一起。她坚守的是自己的一个世界。她没有清晰高扬的目标,只是顺从自己已经成为本能的逻辑。而这个逻辑的形成,是她这些年一步步曲折来路的结果。
艺术本身是一个没有尽头的探索。弗利德作为艺术家,常常在寻求一张作品,或是一个设计最响亮的定格,但是,她一开始就知道,生活是远为复杂的,她难以高调。如何看待这个世界中自己的位置,如何面对他人、面对自己,是弗利德内心永远无法挣脱的困境,她一生都在对自己发出疑问。
这一年,1938年3月,她这样写道:“我的艺术生涯曾将我一千次地从死亡中挽救出来。通过勤勉实践的绘画,我才补偿了自己不知来源的罪恶。”这种感觉是弗利德一生的主要基调。
四
1939年9月1日,德国入侵波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一个个国家在德军入侵下陷落——丹麦、挪威、法国、比利时、荷兰。对犹太人的迫害,开始随着纳粹侵略的脚步,遍及整个欧洲。
从1938年到1942年,弗利德和丈夫巴维尔离开布拉格,开始往乡间躲避。他们来到罗诺弗(Hronov),那是巴维尔出生的小镇。那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弗利德写道,“这里是如此祥和,哪怕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坚信,有一些东西,是邪恶永远无法战胜的。”
她尽一切努力继续她原有的生活轨迹。他们一开始都在那里的纺织公司工作,弗利德重新开始纺织品的设计。在给朋友的信中,她开始有关艺术史和艺术哲学的讨论。她还不停地画画。在信中,她描述着自己在绘画上的变化:“我不想再作寓言式的表达,我只想描述世界原本的模样。既不是时髦的,也不是过时的。”访问过她的朋友都记得,她能把任何细小的事情都变得很快乐。
美术界依然在关注弗利德。1940年,住在伦敦的美术中介人Paul Wengraf,提出要展出弗利德的作品,并且把她带到伦敦去。那年8月,《弗利德画展》在伦敦的圆拱画廊开幕,展出了她的风景、静物和花卉,弗利德本人却没有出席。
随着德军对捷克斯洛伐克的逐步占领,情况在恶化,针对犹太人的法规越来越苛严。1939年,弗利德和巴维尔失去了在纺织设计所的工作。1940年,他们进一步转移到罗诺弗附近的一个村庄。在那里,在包豪斯习惯于动手制作的弗利德,开始鼓励巴维尔学一门木匠手艺,来应付不可知的未来。1941年和1942年,他们又被迫几次搬家。犹太人已经不准养狗,上街必须佩戴黄色六角星的标记,不准坐有轨电车,买东西必须在特定的时间,必须用购物券。他们的生存除了依靠勇气和希望,还依仗着当地一些非犹太居民的帮助。
1942年,希特勒决计大规模扫除犹太人。1942年春天,巴维尔的母亲和大哥大嫂,被驱离遣送。他们后来很快死在不同的集中营,巴维尔的母亲在毒气室被谋杀。
在那里最后的几个月,弗利德停止了绘画。巴维尔家的三口人分别死在集中营的消息陆续传来,越来越多的人被遣送。1942年的深秋,他们自己被遣送的通知,终于到达了。弗利德异常平静,当地的小店主回忆说,弗利德走进她的商店说:“希特勒邀请我去赴会呢,您有什么保暖的衣服吗?”小店主给了她一件灰色的外套,又暖和又结实,怎么都不肯收钱。弗利德最后送了她一张画。
她的朋友希尔德闻讯特地从汉堡赶来,为着给老朋友一点支持。她们一起装箱,又一次次拿出来,重新装过。一个人只能带五十公斤的物品,她们无助地犹豫着,是带一个勺子,还是两个?为了耐脏,弗利德把床单染成深色。希尔德发现,弗利德是那么自然地又在想着可以继续她的儿童艺术教育。她染着被单说,这些也可以在孩子们演戏的时候作道具,假如染成绿色,孩子披着,就可以象征森林。弗利德还在盘算,是不是给孩子们带了足够的纸和笔。“有那么多需要考虑的细节”,希尔德说,“她连害怕的时间都没有”。
巴维尔和弗利德经过中转站,在那里,他们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搜走了。1942年12月17日,他们抵达纳粹建立的犹太人集中居住区:特莱西恩施塔特,成为囚徒。弗利德的编号是548,巴维尔是549。同时抵达的共有650名犹太人,在1945年“二战”结束的时候,他们中间只有五十二人幸存。
特莱西恩施塔特原名特莱津,是18世纪的一个城堡,后来成为六千人口的一个捷克小镇。1942年,纳粹把全部居民强行迁出,命令迁入六万五千名犹太人,建立了旨在“彻底解决犹太人问题”的集中居住区。这里其实是个中转站,有十四万犹太人通过这里被转送其他集中营,有八万八千名被送往死亡营,其中多数被送往著名的奥斯威辛集中营。
在集中居住区,男人、女人和孩子是分别集体居住的。在这里住过的犹太人中有一万五千名儿童。类似学校的教育课程是被禁止的。可是,弗利德和其他一些艺术家和学者,以文化闲暇活动的名义,开始对孩子们进行正规的教育。弗利德住进了L410楼,那是一栋女孩子的宿舍。本文一开始提到的那个女孩汉娜,在2000年才被发掘出她的人生故事,她就是住在这栋楼里,也是弗利德的学生。弗利德立即全身心地投入了对孩子的艺术教育。她拼命收集有可能用于绘画的任何纸张,其中多数是被废弃的用过的旧纸。
弗利德爱孩子,也从艺术教育的角度切入心理学,因此,面对这些被囚禁的、失去父母的孩子,她是最恰当的一个教师。她知道怎样把他们从悲伤的死胡同里引出来。有一次,从德国来的一些男孩来到她的课堂上,他们的父亲,被纳粹当着这些孩子的面枪毙了。他们完全是吓呆了的样子,相互紧紧靠在一起,双手放在膝盖中间。一开始,看到他们,弗利德就转过头去,想忍住泪水,可她回转来的时候,孩子们还是看到她眼中满含着泪水,并且止不住地流下来。他们一起大哭了一场。然后,他们跟着弗利德去洗手,弗利德像一个教师那样严肃地说,你们一定要把手洗干净,否则不能画画。接着,她拿来纸和颜料,很快把孩子的注意力吸引到她的课程中。
所有来到这里的孩子,都有过自己非常的经历。其必然的结果就是巨大的心理损伤。纳粹所代表的邪恶,毁灭着文明的物质存在,更在毁灭人的心灵。在弗利德看来,保护人类内心真纯、善良和美好的世界,保存人的创造欲望和想象力,浇灌这样的种子,让它开花结果,是最自然和重要的事情。因此,她的儿童艺术教育,是在引导孩子们的心灵走出集中营,让他们闭上眼睛,想象过去和平宁静的生活,想象看到过的美丽风景,让自己的幻想飞翔。她带着他们来到房子顶楼的窗口,让他们体验蓝天和远处的山脉,画下大自然的呼吸。
在写出弗利德之前,我在各种不同的书里,读到弗利德在集中居住区教孩子画画的故事。直到我读到弗利德完整的人生篇章,我才第一次,对她进入集中营这一时段,不再感到吃惊。对于弗利德来说,这是最顺理成章最自然的事情。她热爱孩子,也热爱艺术,探究艺术怎样被引发和生长,怎样表现和丰富人的内心,怎样从心里上疏导释放和打破对自由思维的囚禁,那是她一生在迷恋地做着的事情。是的,这里的孩子需要她,而她也需要这些孩子。是他们使得她在如此可怕的地方,心灵不走向枯竭。
她依然在创造着,在思索着,她也在坚持画画,与其他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