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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天一棍-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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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六迟也冷哼道:“都说是呈献给开封府,但中间到底给谁搜刮了,有谁知晓?哪儿知道?但这儿的官员恶霸趁机逞暴,挂着供奉天子名义,见奇的事物就占,见好的事物就抢,见珍见宝更恣意掠夺,只苦了天下黎民百姓!”

王小石顿时已明白了一半,道:“这株桃花已给看中了吧?”

温六迟道:“便是。你看,树身已加封了敕檄,谁也不得近前,谁也不可以碰。”

王小石嘿声道:“这树献给皇帝?怎么个运法?连根刨起,还是砍为数截?这样的花还会开吗?果还能结吗?树还能活吗?这是人干的事吗?”

温六迟道:“他们硬是不管。他们就是要花,要果,还要店。他们连这客店也给封了,说是十日之内就要结业迁离,说这店沾了皇上的祥气才能兴旺,而今要全归国有,朝廷自会派人接管。”

王小石不禁勃然大怒:“他们这算献宝予天子?我看他们是趁火打劫,见这店能赚,想藉机侵占才真!”

温六迟只冷笑不语。

罗白乃侧垂着头,眼在上瞧,看树看花,忍不住道:

“桃树结李子,哪有什么稀奇?龙生九子,生到第十就成了蛇了。我家乡雨宝镇还有只母狗生下了只小猫,有只猫产下了小鼠呢!敢情是他平时近猫多了,又或是那猫儿贪馋吞得多老鼠了呗!这树使得这儿封店结业,到底是祥物、宝树还是惹祸的东西呢!”

温六迟道:“我这算好的了,至少先警后兵。在拉湾村里,有哈家池子,长了几株王莲,叶面上可以坐几个小孩,这儿的小人知道了,往上报,应奉局就马上派人来封了屋,逐走了哈大马一家大小,一家子本来融融乐乐,而今全成了流浪汉,闹得卖儿、卖女,妻离人散,苦不堪言。古打小屯还有一孙家,平常是做织机称著,他造的织布机拉活起来,连叫声也如音籁,动听过人,人称他为‘孙叫机’。就因为他女儿闺房里种了一盘吊兰,可长于高空之中,全不沾泥尘,只造茎胡长垂,吸大气水养而存活。应奉局的朱励父子一旦得悉,马上派人来封了那一株兰,见孙家女儿漂亮,也掳走了,说是献给皇上。孙叫机忍不下来,说了几句唬话,便给格杀当堂。一家子也从此破也。所以,这些异物说来只是原来物事的变裂,是祥物还是不祥,可也难说得紧。”

王小石道:“我们这一路来,也听闻了、目睹了不少惨事。你说的至少还真有宝物异物,但这一带许多人家,可能只结怨于小人,可以只因有人要强取豪夺,便让人以献呈天子之名,进行掠夺侵害之事,真个不可胜数。”

罗白乃仍好奇的问:“温老板,这花树‘蒙宠’了,你的店也给封了,你怎么办呀?”

温六迟嘿笑一声:“天大地大,哪儿去不得?只是心里舍不得。我已委人说项,要真的事无回环余地,那就一走了之,留恋也于事无补了。”

说着的时候,忽听一阵簌簌连声,院子里好像有什么掠过似的,可以来自天上,又似是自地下传来。

大家听不仔细,但却觉余香仍在。

三人心中惊疑,温六迟目注院落,忽然“咦”了一声,目中充满了感慨与感情。

王小石与罗白乃随而望去,只见院静花香,除了一地嫣红的栖迟落花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遂而以询问的目光投向温六迟。

温六迟笑了一下,笑容甚为感伤苦涩:“那花树。”

二人又看那花树,却不觉有异。

“那花树已走了几步。”温六迟用手比划原先那树的位置,“本来它在那儿,现在它在这里。它已经开始逃亡了。”

他笑了一下又道:“许是它毕竟是灵物,不想落在杀人夺宝、为非作歹者的手里吧!”

三人望着院子里的桃花,有的震动,有的惊诧,有的郁然不乐。

第十八章杀死你的温柔

一桃花

傍晚时分,夕照在晚风里就像泄了气一般,而且就泄在云气里,既不夺目,且带点病气,所以就更加艳丽好看,而且还可迫视她的动人处。

分外的好看。

桃花本来该在春阳时细览,看朵朵招曳笑春风,最是妖绕。

王小石从未试过在夕照里看桃花,今天是因为情抑郁,悒结难舒,便蹴到院子里,看到桃花,才想起今午温六迟对他说过桃花的事,不觉有点痴了。

他一路逃亡过来,领着九、十人,遇关过关,见敌伐敌,也没遇上什么大风险,看来,他这场逃亡直比流浪还逍遥。

其实不然。

他心中一直都有沉重的压力,且有重大的计划要待进行,再且,带着这么几兄弟姊妹,更不能有闪失,当领袖,实在是一件累人的事啊。

——真想从此不当首领,去当个不为人知小老百姓!

别人看他轻松自在,其实,他不过是知举重若轻,化险为夷罢了。

他人见他欢笑如故,若无其事,以为他放得开,不担心,其实他只是以笑代泣,狂歌当哭,一天笑他一大场,百年须笑三万六千场而已,不然又怎样?而对考验、挫折、困难,他只知道立身处世的十六个字:

收拾怀抱,

打点精神,

奋斗意志,

恬淡心情。

这时他便是周虑一此情节,犹豫故虑于:“到底该不该干?干是不干”的情节上,于是负手踱起步来,一踱,就不意踱到院子里桃花树那儿去。

踱到那儿,见夕晖余艳染桃红,不觉迷惚起来,恰一阵风徐来,桃花嫣红落纷纷,王小石看得张一了口,痴了一阵,一时忘了烦恼,浑忘了菩提,忘了所思所虑,眼前只有桃花千艳、千种凄、千般妖娆都不是。

这时候,温柔也正好踱出院子里。

这是一个美好的黄昏,倦恼的入暮。

温柔是给那浑没着力的夕照所吸引,而步出院落的。

她觉得那无力再挽、没着力处的夕阳,很像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她召唤。

——那是谁呢?

她就跟着夕照的步伐行去,走过去是为了多浏览一回这临别秋波的晚阳。

这晚阳带着点余温挥别山海人间,许是因为今晚有星无月,浓雾密露,甚或还有场晚来风、阵来雨吧,它自知是这天来最后一抹余晖,于是更有恃无恐的有气它的无力了。

所以特别的美。

美得带病。

且十分脆弱。

温柔终于想起来了。

她想起这残阳如赭像是谁了!

——朱小腰!

当然是朱小腰。

——她那以怠,那么倦,那么乏,那么病态而又那么侠烈那么艳!

温柔觉得她在召唤她。

她为了看她而走了出去。

反正无碍,她正闲着没事,只在想,那一次黄昏,她化好了汝,涂上了艳色的胭脂,去金风细雨楼会白愁飞……想到这儿,她就不愿再想下去。

因为冤有头、债有主,那还好办,可是,现在都不知什么冤、什么仇:

——白愁飞有没玷污她的清白,她也未完全肯定。

——白愁飞害了苏梦枕,她也没替大师兄报这个仇。

——王小石救了自己,但也促致那大白莱、鬼见愁的死,她也没法计较。

这笔帐该怎么算?她不知道。

她最怨谁?她不清楚。

她最想着谁?依稀觉得,好久没回家了,爹他可安好?

她最想做什么?她想看桃花,因为残阳照在花树上,那就像有很多个很多个朱小腰,向她招着小手舞着腰,有时还加上一个失足。

——朱小腰有个痴心为她失魂落魄的唐宝牛。

——我呢?

(我是不是比别人丑?)

——不是。

温柔马上为自己作出否认。

(我是不是比他人不幸?)

——不算。

温柔还觉得自己很幸运,可惜幸运不等于就有了幸福。

(我是不是不像其他的女子那般温柔?)

——这……

(有可能。)

(可是我一向是很温柔的,我本来是很温柔的,只不过是人家不解我的温柔,解不了我的温柔罢了。)

温柔虽然检讨出一个要害来,但关键已找到了,窍六也在握了,但她随即反责任推到那些不解温柔的人身上去。

是以她才能轻轻松松的出去,要多看一会儿的夕阳、桃花、朱小腰。

一阵凤掠过。

许多小花折着小腰急坠。

在桃花掩映中,她忽然看到了个人:

一下子,她觉得这人很熟稔。

却又很陌生。

她竟在这一刹间叫不出他的名字。

但这人就像已生生世世、天荒地老、卿卿我我、海枯石烂的依偎相守在一起的一般亲近、自然、分不出彼此。

仿佛:

他就是她,

她便是他,

他是她的,

她的是他。

温柔迷惑了一下。

花如雨落。

她一下子分不清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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