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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不见,怎的铁兄也有了这喝酒的雅兴?”戚少商笑问。四大名捕中已有了一个嗜酒如命的追命,不久后会不会又出个好酒的铁手?
“倒不是爱喝,只是既然这楼中之酒如此盛名在外,来了不尝,似乎可惜。本来只不过借此打发时间,却不想果为佳酿,名不虚传。”
“能得铁大捕头如此青目,这酒,倒真是非尝不可。”戚少商说着,自斟一杯,一仰头,饮尽。
酒是真的好。香郁、醇厚,带着些烈性的醺然,一如口,便化作了绵绵春雨,入腹便成温温小火,暖人脾胃,夺人心神。再品,便觉几丝难言的甘香里夹杂着隐约的苦涩,在舌间弥散开来。
果然好酒。
芳香馥郁,如心爱之人唇中的甜蜜,融人欲醉;苦涩炽烈,如情人分离时眼角的余泪,沉积心间。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这酒中的千般滋味,只有留予饮者自己品尝。
戚少商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酒能让铁手如此眷恋了。这甘、这苦,就好象他人生的写照,充满了矛盾、隐忍,这诸般味道都无端让他忆起那个早已香销玉殒的女子——傅晚晴。
晚晴,如水温柔、如云高贵的女子,她短暂的人生之路中却一直都充满着无奈与忧伤。她一生都在父亲、丈夫和过去的恋人间挣扎,在儿女亲情和国家大义间飘荡,身不由己。在权利阴谋的包围下,她的纯净如一朵出世的莲花,一尘不染,却成了罪过,她被硬生生从云端扯落,心碎神伤,最后更为他的丈夫抵了命。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他的丈夫……
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傲得张狂,狠得决然,又冷得孤清,寂得堪怜。
顾惜朝!
戚少商没来由心底一阵闷痛,这个他刻意回避、闪躲了两年多的名字,就这样在一片酒香中浮现出来,如此轻易地,便让他恍惚了心神
●2。
就像不知以何种心情来遥忆过去的岁月一般,戚少商也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当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念起这样一个名字、这样一个人。
两年多了,他已从最初的记忆深刻,到后来选择刻意淡忘,终至如今不再忆起。
不是不愿,而是不敢。
怕忆及隔着大帐破风而来深入心腹的一刀,怕重闻那冷彻如冰毫不犹疑的一句“杀无赦”,怕见到白骨堆砌鲜血铺就的千里逃亡之路。怕,怕这些,可是更怕那噙泪的双眼,淌血的唇角和踉跄的身影。
也恨也怨,也惜也怜,原来早已纠缠得那么那么深,深到重新挖出来时,会牵动血肉一阵翻涌,揪心地痛。就好象一个陈年的伤疤,明知它触碰不得,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翻来看,看它究竟是痊愈了,还是越伤越重,直到见血见骨。
见戚少商眉头微拧,怔怔地注视着手中已空的酒杯,铁手知他是想起了以前的事,忙不着痕迹地转开了话头:“前几天我去查案时查看了薛楼主的尸首,死因是咽喉上那道伤,出手的人手段老辣,被杀者身上甚至没有反抗的痕迹,必然是个高手。”
意识到自己正在查案,戚少商迅速收敛起心神,正色道:“受害人是死于一击之下?”
“正是。”
“听闻薛楼主武功颇有造诣,怎至于被人偷袭而毫无所觉?”戚少商问。
“此点确实可疑,我曾怀疑过薛楼主是否中毒而亡,但当时验看尸身,却并没有中毒的迹象。”铁手回答。
提到“验看尸首”,戚少商心中一动,一个疑问在心里转了几转,终于还是问出了口:“听闻与你同去查案的还有一人,那人……是谁?”
铁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道:“顾惜朝。”
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他……怎么会去?他不是疯了吗?”戚少商急促地问着,心突突直跳。两年前在傅晚晴的灵堂外,他亲眼看着他浑身浴血,痴笑着怀抱晚晴的遗体离去,而如今却突然以帮忙验尸查案的身份出现,他的疯病,莫非已经好了?
“他那样的人,又怎肯放任自己疯癫,又怎甘心让自己活在梦中?一年前一位隐世神医告诉我,他的疯一半源于心病一半是魔功所致,我用内力封住了他的魔功,他便逐渐好起来了。”一年多漫长的寻医之路,如今铁手说来却只用轻轻一句话一笔带过。
好了,原来他果真已好了吗?戚少商心中百味搀杂,不知该是高兴还是憾恨。纵然反复告诉自己无数遍,那人所受种种,皆是其自己种下的因,因果报应,那是老天给他的惩罚,怎样都算不得冤。可真当望着那个蹒跚离去的背影时,那人背上不停扩大着的殷红却灼痛了他的眼睛,这般不忍,为何?
如今,听闻他清醒过来,且能助铁手办案,心中的欣慰更远盖过恨意。
铁手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以为他尚惦记着两年前的种种,不由问道:“我知他与你之间有深仇大恨,也知他欠你的不止一条命那么简单,许是不该有此一问,只是时至今日,你还想杀他么?”
戚少商一震,猛得抬头,眼神却有些散乱,让铁手也不由一愣,耳中听到他的回答,却也是飘忽难定:“是啊……还要杀么,已是时至今日……”
铁手不知他所想,只得接着道:“……这两年来,我带他寻医访药,看着他不让他伤人伤己,开始是为了一个承诺,却因此得以了解他所负才学。他可以狠辣地废去强抢民女者的两条胳膊,也可以眉也不皱地入一个被瘟疫覆盖的小村治病救人。他行事张扬不留后路,可也不能因此断言他是毫无良心的恶徒。若要说,该说他确实是个难得的人才,如能为国出力,必是社稷之福,然而没有人给过他机会,所以他步入歧途,以血为路,以骨为梯,若当日他能拜入世叔手下,必不至如此。”
戚少商没有答话,他当然知道铁手所言皆实,事实上,那不正是他的所想么?若有当初,能让他更早遇见那人,必不会让他落到那般境地,只是何来如果,再回首时,已是千劫尽散,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一切,终究不能挽回。
铁手见他不应声,叹了口气,劝解道:“这样说对你不公平,然无论是对晚晴的遗愿也好,以捕头身份为国家民生考虑也罢,我都希望你能压下仇恨,放过他。”
铁手一席话诚恳非常,戚少商听在耳里却只觉一阵发苦。所有人都认为自己与顾惜朝有不共戴天之仇,必欲杀之而后快,只因顾虑铁手的承诺,才一时没有动手,若再见必兵刃相加,至死方休,连铁手也担心他一时冲动,是以现在便防范于未然。
然而又有谁知,他若要杀,早在灵堂那日便动了手,甚或更早,更早的更早,他便有过许多次机会。他确实侠肝义胆,颇重义气,却也曾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他若真要报仇,又有谁、有什么理由能拦得住?
那一日,在江畔,那位老者对他说:“能杀人之剑,只不过是利器;能饶人之剑,已属神兵。”他说这话时,眼里盛的是嘉许,他赞他的仁,许他的人格,觉得他能放下是一件如此难得的事。
然而,不是的。真正的理由远没有那么高尚,也……远没有那么复杂。他不杀,只因他不忍杀,不愿杀,不要杀。面对那个人,即使恨入骨髓,他手中的剑,却始终无力夺他性命。
他下不了手。
这样的话,会有几人信?
所以铁手看到的,只是他无奈一笑,摇头道:“放心吧!既然灵堂那日我放过了他,只要他不再走错路,我自不会再对他出手。”
闻言,铁手似乎吁了口气。
“原本我不明白世叔为何要遣你来此,现在却有些了解了。戚少商果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饮酒一赞,铁手的眼神中有几分钦许,“我也便不瞒你,我之所以天天在此着紧等候,皆因有一事交托于京城来人。”
“交托?”
“是。大师兄奔波不便,我原以为世叔会让追命或冷血前来,却不想等到了你。”然而神侯行事虽高深莫测,却是神机妙算,铁手纵感不解,却不曾怀疑,“这次的案件只怕不简单,我务必尽快将所知所查报予六扇门,以商对策,须得立即上路。我走虽易,却是有一人放心不下。”
戚少商的心猛得一跳,霍然抬头盯住铁手,他的眼睛很亮,那里面有种诡异的神采不停燃烧着。
“你是说,要我接替你的工作,看住顾惜朝?”
他问得很慢,语调沉稳低敛,以至于铁手一时也窥不出他的心思,只回答道:“正是。”
“……我不明白,何以铁兄不带他同行,反将他交托于我?戚少商与顾惜朝之间血海深仇天下皆知,纵我答应不杀他,何以断定我便会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