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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
“如果真的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意思就等同于因为您心中的理由而有人想要取您的性命吧?”
京极堂从衣襟里伸出手来抚摸下巴。
“致力于不染污'注'之修证的曹洞禅师,何以亲近区区科学,我非常感兴趣。”
常信垂下原本一直紧绷着的右肩。“这……究竟该……从何说起……”
恶魔把手从下巴放开,无声地上举,撩起垂落在额头上的发丝。
“无论从何事、从哪里说起皆可,常信师父。”
“啊……”禅僧再次向甜言蜜语屈服了,“贫僧是在昭和元年得度,当时我还是个大学生。我并非出生在寺院,而是自愿出家的。当时我对禅一无所知,只知道口出狂言,就出家了。”
“口出狂言是指……”
“像是世间无常又如何这一类的,我想是年轻人都会经历的逃避现实的阶段。但是贫僧的师父是一位严格的禅师,贫僧在第一年修行无成。没有得到任何成果,就被派遣到明慧寺来。然后必须在没有师父指导的状况下,独力将一度被破坏到体无完肤的世界观重新建构起来……”
我想像。
爬上被雪花掩盖兽径的年轻的佑贤与常信。踏雪的声响。响响啼叫的山鸟。
这青黑脸庞的僧侣,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成了明慧寺的……
这座山的俘虏。
为什么呢?我这么想。
“一同人山的佑贤师父比贫僧年长八岁,那个时候,他已经确立了他现在的禅风。贫僧受到他很大的影响。”
“但是,刚才您这么形容佑贤和尚这个人:他只是个了不起的修行者罢了。这种说法不管怎么听,都不像是称赞,难道是我的理解力不佳吗?”
我觉得京极堂的口气殷勤有礼,问题却很恶毒。就像这样,恶魔一片片地剥下对方的外皮。而与他对峙的人,将裸裎以对。
“这……没错。不,原本是这样的。但是贫僧并没有贬低佑贤师父的禅风之意,毋宁觉得那才是正确的。佑贤师父是正当的,就如同《辨道话》里头所说的:单传正直之佛法,为最上中之最上也。自参见知识始,无须烧香、礼拜、念佛、修忏、看经,只管打坐,得身心脱落一一佑贤师父虽然深深地景仰只管打坐的道元禅师的禅风,却不仅止于此,更努力向学。不,这并不是贫僧在辩解,我是真心这么认为。作为同一宗门的僧徒,贫僧尊敬他。”
注:佛家语,指纯洁无瑕之善。
“原来如此,那么佑贤和尚并未拥有宗统复古的想法喽?”
宗统复古,也就是回归原点吧。
无论是构造再怎么单纯的教义,只要在漫长的历史中流传下来,必然会扭曲并复杂化。这种时候,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必定会出现回归原点的动向。曹洞宗过去也曾经如此吧。
常信很快就明白了京极堂问题中的意图。
“哦,所以您刚才才会提到黄檗云云呢。不,复古运动最重要的似乎是一师印证,矫正师徒面授嗣法之紊乱,所以江户时期才会受到重视戒律的黄檗禅刺激而复兴,不过佑贤师父似乎并不太重视这些。”
“具体来说是如何?”
“佑贤师父的理想纯粹是像道元禅师般修行,如道元禅师般悟道。他遵循《永平清规》,实行道环的行持,其他就只管打坐。佑贤师父的打坐完美无缺,完全符合坐禅。”
“那真是令人钦佩。”
“是的。佑贤师父与贫僧,两人的师父不同,亦即法系相异,但曹洞宗并不像临济那样,法系有太大的分别。因此贫僧接触到佑贤师父的禅风,大为感佩。但是……”
常信的表情出现一种无法理解的崩坏。“简单明了地说一一就只有这样。”
京极堂露出“正合我意”的表情。
“他很具足?”
“是的,非常具足。贫僧实在远远不及那种境界。所以贫僧只是打坐,只是修行。但是……不行。”
“不行是什么意思?”益田表示兴趣,“打坐却不行,意思是会了.)早0拈。 79涌出杂念,还是涌出食欲之类的吗?”
“那种事应该也不是没有,但贫僧并非这个意思。例如说,坐禅坐久了,的确会开始困倦,这叫昏沉。这种时候,必须用警策敲打。”
“哦,会被打啊,不能睡呢。”
“当然了。但是神志清醒着,却思考着世俗之事,那也是不行的。像是肚子饿了,还是昨天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和注视自己的内面,也就是那个……和冥想不一样吗?”敦子问。
这当然是敦子白发性的问题。但是她是为了发出这些问题,而被安排了位置的一个装置。亦即这些发展,全都在恶魔一一京极堂的掌握之中。
“在贫僧的认知里,冥想与坐禅是完全不同的。不过,贫僧对冥想也认识不多……”
“所谓冥想,是闭上眼睛,遮蔽眼前的世界与自己,自由想像,以获得安定。”京极堂说出像字典说明般的一串话来。
“这样吗?那么就不是了。坐禅并不会想像,也不安定,也不闭眼。坐禅使用一种称为调息的方法调匀呼吸,借此安定身体。但那完全是身体的安定,与精神上的安定或不安定无关。同时这也并非精神修养或自我锻炼。广义来说,或许算是修养和锻炼,但只是还处在锻炼自我的狭隘境地的话,则未到达坐禅的境界。”
“听不太懂呢。”
“不懂吗?”“这是没办法的,禅是无法以语言传达的,常信师父。”京极堂说道,常信露出寂寞的表情。
“噢,所言甚是。这也难怪,贫僧打坐了二十多年,依然无法悟道。没错,无法悟道。”
“悟道这东西有那么难吗?可是刚才不是说,现在传到日本的禅叫什么顿悟,一下子就可以悟道了吗?”
“没错,悟道本身应该并不难。不,一个劲儿地打坐,有的时候会忽然看。”
“看见什么?
“该说是世界与自己合而为一吗?……刚才也说过了,坐禅中,神经会越来越敏锐,看见平常看不见的东西,听见不应该听见的声音,例如禅堂外头有一片枯叶白树枝凋零的声音。,’
“那是错觉吗?或者是……”
敦子说到这里,介意起哥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敦子原本要说的可能是“超能力”。但是京极堂最痛恨这类词汇,所以她才没敢说出口。
“这就不晓得了。那种时候,并不会觉得那是错觉。而且那种事情一再发生,就会开始觉得平常看见的景色变得新鲜极了。就像世界焕然一新,有种清净的心情,感觉上那就是佛境界。,’
“那就是所谓悟道的境地吧。像我不管去什么地方,从来都不会有那种新鲜的心情。虽然因为职业的关系,去的老是一些发生犯罪的地方啦。”
“不是的,那才是魔境。”
“魔境?你说的魔境,是指恶魔的境地?’’
“对,真正是恶魔的境地。”
“那么清净的境地却是魔境吗?”
“对。那只是有了那种感觉罢了,即便不修行,也是常有的事。只是让你感觉有如悟道了一般,是魔境。根据《楞严经》中所说,魔境有数十种类之多,那根本就不是悟道。”
“这样吗?我倒不觉得是什么坏事呢。”
京极堂加以说明:“益田,例如说一早起来,有时候会感觉今天是个好日子吧。还有就算是微不足道,但只要发生一些好事,就会觉得这天很不错。那是与自己无关,例如天气很好、身体状况不错或运气很好这类外在因素所带来的心情。但是人却把它视为自己内在的结果,认为:噢,多么美好。这虽然不是件坏事,但若是认为这是自己的德行所致,或自己平日行善有好报,便会使其增长。还有内外之分的时候,与禅是无关的。”
“跟天气很好、心情就很棒是一样的吗?”
“是一样的。不,更糟糕的是,修行者所看见的不是这种偶然造访的状况,而是主动显现的状况,很容易误以为是修行的成果。而且它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让人有一种完全是顿悟的心情。会想到不得了的大道理,眼前会出现佛祖说法的情景,更糟糕的还会听见宇宙的声音,产生与超越者融为一体般的神秘陶醉感。这类事物全都是妄想,是幻觉。”
“是幻觉吗?就算看见佛祖也一样吗?”
“那种东西是幻觉呀。一部分的新兴宗教,大肆宣扬说修行中感应到佛祖或解脱什么的,但是看到那种东西而高兴的人,全都是些无可救药的大笨蛋啊,益田。”
“大笨蛋吗……?”
“大笨蛋。那种东西全都能够以物理学或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