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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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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着歌,好像庆贺它一样。  
  现在,房东的小姑娘欢喜起来了:“啊!我们的柚子树没有被压死呀,它还活着!”  
  她拍着手说。  
  “小姑娘,你知道吗?”我说,“我们的柚子树是有生命的,但雪却是没有生命的。  
  没有生命的武力是不会长久的,而有生命的东西,不管被欺侮到怎样厉害,终于会打败那些没有生命的敌人,而永远地活着的!”          
一个永久的歉疚   
  ——对震华法师的忏悔  
  民国二十六年二月间,我买到了一部明初臞仙刻本白玉蟾集。读了其中赠豫章尼黄心大师的一诗一词,不禁遐想。颇欲知道这黄心大师的详细事迹,可是找了一些书,也竟找不出来。但从即诗词的辞气看来,从那词题下注的“尝为官妓”这句话看来,也可约略揣测其人了。既无载籍可求,何妨借它来作现成题材,演写为我的小说。因此在三月十日那天,就动手用近乎宋人词话的文体写了一篇《黄心大师》。整整的写了两天,在十一日晚间才写成了。当时恰巧朱孟实先生在创办《文学杂志》,驰书征稿,不遗鄙陋,即将此文寄去,遂得在是年六月一日出版的《文学杂志》第二期上发表了出来。关于这篇小说的文体,在我是一种尝试,实在也可说是一种摹仿,承朱先生的偏爱,在编辑后记中对我这种半文言半白话的文体给予了夸饰的奖借。如果说这篇小说曾经受到一些读者的注意,恐怕多半还是由于朱先生的吹嘘。  
  至于这篇小说里的故事,百分之百是虚构的。我在篇中曾经提起过在一个藏书家那里看到了无名氏著的《比丘尼传》十二卷的明初抄本残帙,以及明人小说《洪都雅致》二册,并且也曾引用了此二书中几段关于黄心尼记载,其实全出于伪造,正如莪相之诗与梅晴的古文尚书一样。一切都仅仅是为了写小说,从来没有人在小说里寻求信史的!  
  可是,出于我意外,当时竟有一位读者被我无意中欺哄了。而这位读者又正是虔诚地在编纂比丘尼的传记,有志于继承慧皎宝唱诸法师的伟业。于是我的荒诞无根的故事,却被采用为实录了。  
  这是一直到去年才知道的事。去年,民国三十五年,离我那篇小说的发表已经十年了,人们已经非但忘记了那篇小说,而且已经遍历了佛家所谓三中劫。我流浪回来,因给上海出版公司编《活时代》半月刊,所以常常到厦门路尊德里上海出版公司去。但那只有三个月的时间,因为《活时代》出了几期即告废刊,我也到徐州去了。在徐州的时候,收到家里给转来的一封信,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震华和尚写给我的。其全文云:蛰存先生惠鉴:文名仰慕已久,恨无由识荆,以叙所怀。近阅报章,知任《活时代》编辑,居于厦门路尊德里,相隔咫尺,喜何可言。兹有一事奉请,特命二侍者来前商谈,乞勿责其唐突是幸。余有志于佛教史学之研究,迄今已达念年之久,曾编有佛教人名大辞典史书数种,以事变后印刷奇昂,致未付樱忆丁丑夏初,阅读学生杂志(按此是和尚误记),见有《黄心大师》一文,知先生亦有志于史学之研究。该文中之引言谓“北平某藏书家庋有明钞本比丘尼传八卷”,当时见阅之下,恨不能乞为介绍借阅。余所编之《续比丘尼传》数卷,常抱憾未得将该书广作参考迄今时隔九载,犹每为忆及。中国历史中以中国佛教史为最难研究,佛教史中以文献不足,比丘尼史更难着手。该藏书家所有明钞本藏之至今,完好无缺(按此亦和尚误记,我在小说中已说是残帙了)。不慧深恐古德幽光,永其沉埋。拟请先生代为转请该藏书家代为钞录惠寄。笔资多寡,当为负责汇奉。如该藏书家以为麻烦,请示知,余当请在平之友好代为传钞。事关发扬古德懿光,当能慨允勿却。近为二竖所困,命弟子代书所怀,并命其前来探访商谈,请赐予接谈为幸。拙编“续比丘尼传”请予指数,余不一,此颂编安,不慧震华拜启五月十八日。  
  我看了这封信,当下就感到很惶恐。一个在病中的老和尚,还在念念不忘于我虚构出来的明钞本比丘尼传,要觅得这部书来充实他的著作。这不是我已经欺哄了一个正直的人吗?我应该怎样复他的信呢?幸而我没有在尊德里,避免了直接与他的二位高徒见面,否则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他们,这一切都是意象的故事呢?他送我的《续比丘尼传》没有一并寄到徐州,所以当时没有见到。我以为他也许没有把黄心尼编录进去,因为他还在等待那明钞本。我又庆幸他的《佛教人名大辞典》没有付印,让他可以有机会把黄心尼的名字删去,如果他已经编进去的话。  
  我不想使这位老和尚感到失望,所以我没有复那封信,一直到秋间。回到上海之后,我才看到了他的大著,《续比丘尼传》六卷三册,佛经流通处的刻本,镇江竹林寺藏板。  
  在第二卷中,赫然有一篇南昌妙住庵尼黄心传,完全是依据了我的小说写成的!在卷尾的他的弟子超尘的跋语中,又记述了他对于那明钞本比丘尼传的惦念,以为“如能设法借得,余书将改制矣”。  
  我读了这两篇文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本想到玉佛寺去拜访他一次,因此却就拖延下来,踟蹰不敢。因为我的小说已经玷污了他的著作。昔刘向以齐女周妾入列女传,颇为刘子玄所识,谓之“广陈虚事,多构伪辞”。但齐女事出史记,周妾事具燕策,尚非虞初小说可比,今和尚撰比丘尼,乃征及鄙文,我虽无意欺世,然亦深负歉疚了。  
  今年三月十七日,太虚法师成佛证果,其次日,报纸上登载了太虚最后遗墨,赫然为震华法师封龛偈也。始知震华法师竟已寂灭,他永远没有知道那明钞本比丘尼传是根本没有的。他永远没有知道他的虔诚的著作里羼入了不可信的材料。让他安息在佛国里,确然永远怀着一个希望,但至少他无所失望。  
  而我呢?我将负着一个永远的歉疚,无法解除我的郁闷。今天我检出那《续比丘尼传》,第一册封面上写着:“蛰存先生惠存,编者病中书赠。”不觉又引起一种惆怅,我把那书面翻个身,重又放进了书橱。并且记下这一段因缘,我以为,这是我的小说所铸下的一个最大的错误。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独笑   
  一般人常把笑与喜悦混在一起。他们以为笑是喜悦的表示,必须心里先有喜悦,脸上才会有笑。但是,经验告诉我们,喜悦了之后,不一定都会笑,而笑也并不完全表示着心里的喜悦。不笑的喜悦,我们称之为暗喜;无喜悦的笑,那种类就很多,佞人的谄笑,女人的媚笑,权奸的冷笑,我们总而名之曰假笑,或曰皮笑。  
  这些名词都很生动,所以我们常常引用它们而没有觉得它们有什么不妥之处。但今天,我忽然对它们发生疑问了。既然可以暗喜,则喜又何必继之以笑?喜悦仅仅是忠实于你个人的情感,如果你必须要用笑来表示你的喜悦给别人感觉到,则这个喜悦就不很忠实于你了。我以为,惟有暗喜才是真正的喜悦,需要用笑来表示的喜悦就大有问题了。  
  因此,凡所以表示你的喜悦的笑,全是为了别人而做出来的姿态,它也未必是真正的笑。  
  我们既然否定了一般人所认为是真正的笑,则一切笑的名目,自然也就难于确定了。  
  到这里,你也许会问我,然则何者为真笑呢?让我回答你!这就是我所要礼赞的“独笑”。你曾经在没有旁人的时候或地方,忽然独自个笑起来吗?倘若你曾经有过这个经验,你一定会懂得惟有这种独笑才是你自己的真正的笑。倘若我们说,这独笑才是正宗的笑,笑的本体,或许也不算是夸张吧?  
  当我们在郊野中散步,或在斗室中静坐的时候,我们可以眺望着远山飞鸟,或凝视着纸烟的烟云而解颐一笑,默然微笑也好,放声大笑也未尝不好,这并不为了任何人而笑,也并不为了任何情感而笑,甚至也并不为任何作用或企图而笑,简单地,只是因为要笑所以我们笑了。没有人在你对面从你的笑容里妄施揣测。超越了一切了解与误会,这才是最适意,最酣畅的笑。也许,它可能是某种喜悦情绪之泛滥,但至少,它并不是为别人而表现的姿态。  
  我们应当把笑与喜悦的关系分开,至少应当让它们疏远一点。生物学家也告诉过我们,笑只是一种对于衰疲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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