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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对于陈夫人的幻想的吻却始终在我嘴唇上留着迹印。我一直感觉到嘴唇上冰冷,好像要发生什么事变了。
好容易和陈君盘桓到下午三点钟,我挈了行箧避难似地赶到车站。
回到自己的寓所里,就好像到了一处有担保的安全避难所了。以后决不到乡下去企图过一个愉快的week—end了。愉快吗?……笑话!恐怖,魔难,全碰到了,倘若这两日在上海呢,至少有一家电影院会使我松散松散的。当我从行箧里取出书来放到书架上去的时候,我这样想。
今晚呢?该娱乐一下补救补救前两天的损失的,哦!时候还早呢,八点二十分,……怎么啦,钟停了?表呢?……八点二十五分。奇怪!刚才停吗,还是昨天晚上停了的?我明明记得前天临走时把发条绞紧的,怎么这样快的就停了……报纸呢,今天的报纸?……不必看罢,近一些还是到奥迪安戏院去。
十分钟之后,我已走上了奥迪安戏院的高阶。当我手里拈着一张纸币送进买票处的黄铜栏去的时候,眼前呈上了一张写着四个大黑字的卡纸:“上下客满”,我失意地退了下来。哪有这样巧,我真的在末一个座位售出之后来的吗?我向收票的门边溜了一眼,一个得到最后一个座位的客人刚才闪进身去,而这个客人是穿着黑衣服的,一个老妇人!
一切穿黑的老妇人都是不吉的!Anyone!everyone!
我的精神完全委顿了,好像一束忽然松解了捆缚的绳子一样,每一支神经都骤然散懈下来了。不吉的定命已经在侵袭我了。我要咒诅它,我要打它。
我不知道我在走向哪里去,我狂气似地故意碰到每一个可疑的人身上去。他们都是那鬼怪的老妇人的化身。但是他们为什么没一个干涉我,责问我呀?
是的……如果他干涉我,我就有了启衅的理由了,我为什么不可以打他们呢。
当我打倒了他们,而他们现出了怪物的原形来时,人不知要说我多少伟大呢……报纸上也会登载我的历险记和照片的,《时报》上一定登载得尤其详细。这是很grotesque的新闻……但我不愿意他们登载曾经和那妖妇的化身接吻过,那是对于我和陈君都是一个丑闻。
啊,不吉的定命已经在侵袭我了。我只要生一双能够看见妖魔在哪里的眼睛就好了。谁拖住我的臂膀?
——哪里去?
谁?……一个女人声音?哦!这里已经是W——咖啡了吗。她——这个咖啡女,我们是老相好了,我并没有忘记她。但我到今天还不知道她的名姓呢。她在门外做什么?她拖住了我做什么?
——为什么长久不来?进去喝一杯咖啡罢。
哦,我从来没有看见咖啡女站在店门外兜生意的,大大的创造!啊,人这么多,还有美国水鬼,我要到楼上小房间去坐。
——来一杯咖啡吗,照例地?
混账!我难道专喝咖啡的吗?我觉得她的话太唐突了。我摇摇头。
——那么来什么,喝酒吗,威士忌?啤酒?
——啤酒也成。我莫名其妙地这样要了。
——正好,刚才有新到的德国黑啤酒。
黑啤酒!又是黑!我眼前直是晃动着一大片黑颜色的绸缎。看,有多少魔法的老妇人在我面前舞动啊!她们都是要扼死我的,用她们那干萎得可怕的小手……
但是从这些昏乱的黑色中迎上来一个白色的——啊,那样地似曾相识的白色啊!白色的什么,我该当说?哦,一个纯白的白色哪!太奇怪,为什么她也穿了这样的白绸衣裳,难道现在这个颜色流行着吗?哦,catab里的古代王妃的木乃伊全都爬出来行走在土沥青的铺道上了……
啤酒倒不错,可是我量狭。半瓶给她喝了罢。……她又坐在我身边了。
看上去她倒很欢迎我的。她美丽吗?穿着这一身衣裳倒很有点陈夫人的风度了。但是这嘴唇却比较的大而瘪,显见得衰老了,是的,这些咖啡女子也很容易衰老的,生活太丧了。
她为什么今天这样怪,一声不响地呆看着我?她好像要说话了。我们坐得很近呢,我何不她一下。吻得吗?……为什么不?这些咖啡女子是人尽可吻的,但是……但是,哦,倘若是陈夫人来做了咖啡女子呢?
我已经勾住她的项颈了。她的头在逼近我了……很大的一个陈夫人的脸哪!她为什么在我肩膀上拧一把?唉。我们已经在接吻了吗?怪冷!从来没有这样冰冷的嘴唇的。这不是活人的嘴唇呢!她难道是那个古墓里的王妃的木乃伊吗?这样说来,她一定也是那个老妖妇的化身了。我难道竟真的会接触着她的吗?我不敢睁开眼睛来哪,我会看见怎样的情形呢?天哪!事情全盘都错了,我上了她的算计了。她为什么这样的冷笑着呢?阴险的胜利的笑声!她会将怎样的厄运降给我呢?我会得死吗?
“不是你。”
谁在说不是我?这声音好熟!我非睁开眼来看看不可……
一切都照样。我可不认识她,她大概不是说我。她们人很多,好像很愉快的。但只有我一个人到这里来受罪。她还在对我笑,她一定很得意了,好,我非立刻就走不可,而且我连小账都不给她,这妖妇!
果然,她在背后骂我了,我听见的,什么?“当心点!”恐吓我了,唉,什么事变会得发生了呢?可咒诅的妖妇,你如果明明白白地对我说了,我会得恳求你的……
二十分钟后,我迟钝里回到寓所,我坐在那只大椅子里,扶着头,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侍役送上一个电报来:我的三岁的女孩子死了。
我把电报望地下一丢,站起身来走向露台上去,街上冷清清地显见得已经是半夜里了。我听见一个的声音,很迟慢的在底下响着。我俯伏在栏杆上,在那对街的碧色的煤气灯下,使我毛发直竖的,我看见一个穿了黑衣裳的老妇人孤独地踅进小巷里去。
(选自《梅雨之夕》,1933年,新中国书局)
李师师
一缕阳光穿过了绮窗和锦帐,恰照在李师师的脸上,于是她惊醒了。惺松的眼第一瞬就看到了那个并枕着的夜来的新客。看着他这样痴呆地沉睡着,打着雷震般的鼾声,嘴角边淌着好色的涎沫,又想起了昨宵他那种不惜挥斥值数万金的缠头,以求一亲芳泽的情形,实在觉得铜臭薰人欲呕了。
这时,那巨商赵乙的嘴唇牵动了一下,啧啧地咽了一口唾涎,身子便跟着蠕动起来。李师师轻轻地翻了个转身,望里床睡了,闭着眼睛,调和了鼻息,只装做睡熟着,好像还没有醒过似的。但她觉得他坐起来,撩开帐子一望,便匆匆地穿着衣裤,把床震得吱吱地响。一会儿,又觉得他好像正在看着自己,他的鼻息渐渐地凑近来,终于他在她脸颊上闻了一下。于是他下了床,从衣上取过长衣和丝绦,结束停当,轻声地开了房门,出去了。
这些动作,灵慧的李师师非但能够用听觉一点不错地辨别出来,并且她又能够凭着她的幻想的视觉仔细地看出那巨商赵乙在做这些动作时候的神情来。这里,著者用了“幻想的视觉”这个名词,并不是意在指示这宋朝名妓李师师真有着一种通灵的魔法。所以,如果让我们说得质直一些,那么我们可以说李师师是完全凭着她以前的丰富的经验而毫发不爽地想像出来的。即使那样地豪富,即使随时都小心着,一个市侩总无论如何是个市侩。李师师对于每一个来到她家的商人的观念是这样的。所以这赵乙给予她的印象也并不是例外。
听听房内无人,李师师才回转身来,懒洋洋地支起身子,倚着床栏干拥衾而坐。她不禁慨叹起自己的贱业的不幸来了。为什么我不能拒绝一个客人呢?无论是谁,只要拿得出钱,就都有在这里宴饮歇宿的权利;无论是丑的美的,老的少的,雅的俗的,我全没有半点挑拣的份儿。况且自己所最最嫌厌的,便是那些蠢俗的市侩,而偏偏每天来的客人中间,十有九个是市侩,这不是一种很明显的恶意的讥讽吗?
这样想着,李师师大大的感动起来了。她回想从前父亲因犯罪入狱,自己无家可归,便流落得被李姥姥抚养长大。原想好好儿嫁一个丈夫,有个依靠,不想李姥姥因为要从她身上收回一笔养育费,便教给她百般的歌舞弹唱,接客卖淫,虽然自己不愿,也是无法可施。退一步想,只指望在这烟花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