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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该向西边走,这样可以迎着夕阳,看远天的霞色。
种种颜色在我眼前晃动着。落日的光芒真是不可逼视的,我看见朱红的棺材和金黄的链,辽远地陈列在地平线上。还有呢?……那些一定是殉葬的男女,披着锦绣的衣裳,东伏西倒着,脸上还如活着似的露出了刚才知道陵墓门口已被封闭了的消息的恐怖和失望。——永远的恐怖和失望啊!但是,那一块黑色的是什么呢?这样地浓厚,这样地光泽,又好似这样地透明,这是一个斑点,——斑点,谁说的?我的意思是不是说玻璃窗上那个斑点?那究竟是一点什么东西呢?……难道陈君近来有了鸦片瘾吗?那明明是一点鸦片,浓厚地沾在玻璃窗上的。而且惟有鸦片才这样地光泽。……决不是墨渍,黑的,哈哈!贵重的东西都是黑色的。印度的大黑珠,还有呢,记不起许多了,听说西藏有玄玉……但总之黑色的女人是并不贵重的,即使她们会得舞Hula,女人总是以白色的为妙……那是一朵黑云。对了,它在消淡下去了。
天上原没有什么鸦片。但是——我不懂,云里会不会现出一个老妖妇来的呢?
我应当看它消散完了才走。否则——谁知道?……
我不妨在这块青石上坐一会儿。走?走到哪儿去呢。天色快要晚了,再看一会野景就可以回去了。不错,刚才倒忘记了叮嘱他们,他们这时候一定在替我忙饭菜了,其实款待我这样的客人是很简单的。我吃不下许多东西,给我一杯水和少许面包就够了,但是牛油却要多。……这是谁,Byron爵爷?
诗人?哈哈,我只学到了他的食量吗?……但如果吃中国饭,给我一碟新蚕豆也足够了。我是到乡下来吃新蚕豆的,这应当预先告诉他们夫妇呀。吃外国饭是上海好,吃中国饭却是内地好。上海的中国菜全是油……油……油!
意大利饭店的通心粉和cheese自然是顶顶好的,我明天还得要去吃一顿。……怎么?那边有一个竹林子,可就是那个怪竹林?让我来辨辨方向看,西……北,不错,那是在西方的竹林子,我刚才已经转向北了。见鬼!走走又走到这里来了,那竹林子里不是有几家人家吗?乡下人家真是另外有一种舒服的。怎么……有水声?哦,那边灌木丛后倒还有个水潭吗?什么人在那里弄水?走到了这里,倒觉得绿沉沉地似乎很幽阴了……但这或许是现在夕日已沉的关系。我可以走到那水潭边去看看。古潭对于我是一向有趣味的,那是很fantastical的。
绿水的古潭边,有村姑洗濯吗?这倒并不是等闲的景色,至少在我是满意了。她洗些什么?白的,绞干了。现在,这是一块红红的……“休洗红,洗多红色浅”这古谣句浮起在我脑筋中了。我倘若对她吟着这样的谣句,她会怎么样?不,这太迂了,她不会懂得一个字。她并且不会觉得这是一种调笑。……她看见我了,我这种呆相一定已经给她看见了。随她,反正我们大家都不认识。竹林子里有什么人在走动!为什么偷偷躲躲地不出来!怪——我又眼花了吗?分明是个老妇人……那妖妇啊!
——嗳!
我惊叫起来,不知不觉的把手指了那个正在转到竹林后面去的怪妇人的背影。
那在潭边洗濯的村女给我吓了一跳。她愕然站起来,看看我,又依着我所指示的地方看去。重又回过头来疑问似地看着我。
——姑娘,看见了什么吗?
——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你说你没有看见那个妖怪老妇人吗?
——呸!你才是妖怪哪,那是我的妈妈。
我失望似地垂下了手。当她用着愤恨的眼光看了我一眼之后,我返身跑了。
晚餐的时候,陈夫人穿了一件淡红绸的洋服。但因为×州的灯,电力不足之故,黄色的灯光照映着,使她的衣裳幻成了白色的。这白色——实在是已经超于真实的白色,这是使人看不定的神秘的白色。
我坐在她对面,陈君坐在我们的旁边。
当我吃到一片陈君园里的番茄的时候,我忽然从陈夫人身上感到一重意欲。这是毫无根据的,突然而来的。陈君夫人是相当的可算得美艳的女人。
她有纤小的朱唇和永远微笑着的眼睛。但我并不是这样地一个轻薄的好色者。我从来不敢……是的,从不曾有过……但是,今天,一眼看了她紧束着幻白色的轻绸的纤细的胴体,袒露着的手臂,和刳得很低的领圈,她的涂着胭脂的嘴唇给黄色的灯光照得略带枯萎的颜色,我不懂她是不是故意穿了这样的衣服来诱引我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怀疑她是不是故意穿了这衣服的,至于诱引,当然我不说她是故意的。因为有许多女人是会得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地诱引了一个男子的。
我觉得纳在嘴里的红红的番茄就是陈夫人的朱唇了。我咀嚼着,发现了一种秘密恋爱的酸心的味道。我半闭着双眼。我把开着的一半眼睛看真实的陈夫人的颦笑和动作,而把闭着的一半眼睛于幻想的陈夫人之享受。我看见她曳着那白的长裙从餐桌的横头移步过来,手扶着桌子的边缘。我看见陈君退出室外去了。我觉得她将右手抚按着我的前额了——是的,其实她这时正在抚按她自己的前额。我放下了刀叉,我偷偷地从裤袋里掏出手帕来擦了一下嘴。我看见很大的一张陈夫人的脸在凑近来。没有这样白的!这是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日本女人也不会有这样惨白的脸。她微笑了,这是一种挑诱!
她竟然闭了眼睛!怎么?我们已经在接吻了吗?我犯了罪呢。陈君最好此刻不要进来,……也不要谴责我。我犯了罪,自会得受到天刑的。也许我立刻会死了的……什么响?……门?他竟进来了吗?
但进门的是送咖啡来的女仆,当陈君递一盏咖啡给我的时候,我讷讷地没有什么话好说,也没有致谢,我觉得很热。
“阿特灵”忘记带来,今晚恐怕仍旧要不容易睡熟呢。我烦躁地想。
次日,我起身得很迟。本想来欣赏的乡野里的清晨光景,已经在我的噩梦中消逝了。我走出房门,就碰见陈夫人在走廊内。
——早。她微笑着说。
早?这真是太挖苦我了。现在什么时候了,怕有十点钟了罢?她为什么这样地讽刺我?怀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我搭讪着说:——笑话,失了。
好像自己也觉得刚才失言了呢,还是忽然想到什么别的事情,她忽然微红着脸,露出了一副狼狈的神情。她用兰花式的手指撩拨着鬓发,我看出她已经有些窘了,但是,我正要她窘,我爱看女人的窘态。她会得眼睛里潮润着,从耳朵根一直红到额角,足尖着,手不知放向何处去才好,而嘴唇会得翕动着,但是永远说不出一句话。当她好容易说出一句话来的时候,一定是很不适当的。
果然,陈夫人也正如我所曾经验过的女子一样。
——昨晚睡得好吗?
——哦!睡很好,很好。我微笑了。
她忽然一低头,手牵着衣襟走下楼去了。
于是,我惯常要发作的憎厌心又涌上来了。无论如何,她这样地避开了去是无礼的,她没有把我们的会晤做个结束。这不懂礼仪的女人!这绝不能在社交界里容身的女人。一点不懂得温雅,这简直是个……当我这样地一面想着咒诅她的譬喻,一面下扶梯的时候,一瞥眼又看见她抱了一只碧眼的大黑猫闪进会客室里去,——啊,这简直也是个妖妇了。
已经被忘却了的恐怖重又爬入我的心里。我昨晚怎么会幻想着她与我接吻的呢?她是个妖妇,她或许就是昨天那个老妇人的化身。——所以她会把她的幻影变作玻璃窗上的黑污渍指给我看。我起先的确看见玻璃窗上并没有什么斑点的。啊,可怕,人怎么能够抵抗一个善于变幻的妖妇呢!难道中古时代的精灵都还生存在现代吗?……这又有什么不可能?他们既然能够从上古留存到中古,那当然是可以再遗留到现代的。你敢说上海不会有这种妖魅吗?
自从这样的疑虑在我心中大大地活动了之后,我留心看那个陈夫人,果然每个动作都是可疑的。她一定是像小说中妖狐假借妲己的躯壳似地被那个老妖妇所占有了。她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陈夫人了。可怜哪!陈君,我又怎么敢对你说明白呢?
但是,对于陈夫人的幻想的吻却始终在我嘴唇上留着迹印。我一直感觉到嘴唇上冰冷,好像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