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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牡丹也不臭,只是气味重而已。故乡安仁县的人老把气味重的东西称作臭。因了气味的原因,臭牡丹一开放,便会引来蜂团蝶阵,甚至无数不知名字的爬虫。那些样子丑陋、闪着磷光的爬虫在花蕊里走来走去,让我们看着好害怕。花也由此染上了一层神秘而邪魇的气息。瑶村没有哪种花会让我们觉得害怕,但面对臭牡丹,我们纯稚的心灵总会传出一种本能的悸颤。
那样美丽的花朵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浓烈的气味?又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阴邪的虫子?这跟童话里美艳的女巫有什么区别呢?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臭牡丹也许一直是我们心中的花之女巫?所以我们都不敢碰它。后来长大了,偶尔在书上读到了曼陀罗三个字,我心一惊,很自然就把它与故乡的臭牡丹等同了。我以为臭牡丹就是那种有着美丽名字的剧毒之花。但事实上并不是。很多年后,我在泰国某个植物园里见到过曼陀罗这种植物,感觉非常失望。它的样子平凡得实在不配有这么美的名字,那么单调的几片叶绕着一朵平庸的花,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剧毒之实。
因了臭牡丹开花时浩大的声势,在瑶村生活的时候,我总觉得整个瑶村的五月都是臭牡丹的天下。雨季过后,我弱小的灵魂好像一直笼罩在它艳丽的身影和浓郁的气息之中。是离开瑶村许多年后,我才发觉,臭牡丹其实只在我家南园的园墙周围生长。而当我发觉这个现象的时候,臭牡丹已在瑶村失踪了很多年。我家南园现在只剩荆棘遍地,杂草青青。园外的那块空地,也再没有小孩用长钉玩划圈圈的游戏了,一茬人有一茬人的游戏,那种幻人心智的游戏就这样随着臭牡丹消失了,并且也许再不会出现在下一代村童的生活之中了。
前天,我向年迈的父母问及臭牡丹的药性,才知臭牡丹居然是母亲新嫁瑶村时从外地带过来的……
得知这个消息,对我而言,那种惊悸是可想而知的。
母亲现在老了,心气也平和多了,跟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没有区别。有时我的声音大了点,她就会流出一脸委屈的泪。但在当年,初来瑶村的母亲却是一个精灵般的女子。她拥有妖柳一般的身材,迷花一般的容貌。中学毕业不久,很快成了村里小学教师和赤脚医生。这样的人,要她嫁给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的老大粗,自是十二个不情愿。但那时我外公贪图我伯父村支书的权威,硬让她嫁给了我父亲。
爱恨情仇,父亲在享受母亲的美丽和智慧的同时,也没少受母亲毁灭性的伤害。但这些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我这个做晚辈也不必多说。总之,自我母亲把臭牡丹带到瑶村以来,瑶村很多人的命运就都成了定数,我父亲的命运更像被长钉扎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若干年后,我接到妹妹的电报,从千里之外的异地赶回老家,看见嚎啕大哭的父亲,头脑里闪过的,居然是童年里那些被游戏弄哭了的孩子。在精灵似的母亲划的圈圈里,父亲怎么逃,也逃不出来,于是他哭了,并且是恸哭。
那么邪艳的臭牡丹,童年时有一天,我居然在无人的时候,心悸魂惊地摘了一朵。我跑到屋后的溪谷边,用清凉的溪水将花中所有的寄生虫冲走,然后将花放在胸口,在松风下的岩石上懵懂睡着了。许多年过后,当我认真反思命运中的种种劫数,我才发现,一切好像都是注定了的,像梦魇一般无法摆脱。而童年时那个莫名的举动便是这一切因果的注脚。
臭牡丹,它带着巫性,是花之女巫。凡沾染过它的人,它就会把这人的命运写在时光幽暗的河流上。
豌豆花
豌豆是一种伤心的植物。
从它一出生,就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它的颜色是一种伤心的绿,在瑶村只此一种。它的茎太小太嫩太柔弱,它的叶如瓣瓣破裂的心。还有它一根根游丝般的触须,就像一声声叹息。看着都让人伤心。
及长,它匍匐的模样也是惹人心疼的那种。在黄黄的土地上,就这么静静一躺,很无辜的样子。它昂扬的头颅挣扎着像要远行,无奈身子太弱,是不行的。这看起来,每一株豌豆都像一个地上受虐的女奴。看着还是让人伤心。
如果一坡豌豆都是这副模样,想想看,这会是什么情景?
瑶村的芒荆山,山顶葬着瑶村多年来夭折的孩子。山腰则种着大片大片豌豆。瑶村人似乎就想把那种伤心的绿利用起来,让路过芒荆山的外乡人没来由就想流泪。让在芒荆山耕作的本村人总怀着一颗悼念的心。我现在怀疑童年时我也许得了某种癔症,只要父亲一打骂我,我出门就会朝芒荆山里跑,绿成一片一片的豌豆会助长我的伤心,我坐在豌豆地里,一个人流泪、抽噎、癔想。我甚至把自己想成是芒荆山上的一座小坟,让母亲坐在那里嚎天嚎地地哭。我也把自己幻想成一株豌豆,长着一副伤心的模样,披着一身伤心的绿。我想瑶村任何一颗粗砺麻木的心在豌豆面前都会变得汤汤水水起来。铁石心肠的父亲也一样不会例外。
然后就是雪天。大雪把一坡豌豆压在身下,一坡大雪就被映衬得绿莹莹的,一坡大雪也看似伤心起来,似乎在无端地哭。出太阳了。太阳一出,野地里的雪就融化了,惟独压着豌豆的雪迟迟不化。似乎压着的不是豌豆,而是一点点幽魂,冷得让太阳也化不开。
瑶村冬天的植物都长得粗粗俗俗的,株株都似瑶村的傻大姐,雪来之前是什么样子,雪来之后还是什么样子。惟独豌豆长得如红楼里的林妹妹,一场雪后必有一场痛,一场病。
春天,瑶村的山山水水绿起来了,绿到深处,种种植物都似有一丝伤心渗入其中。这时豌豆却似伤心够了,它显得从容而平静,为瑶村的春葬准备悼品,先是几朵小小白花怯怯的开了,接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花开满山坡。那时候,芒荆山的鹧鸪往往啼得最为孤绝,长一声,短一声,声声让人魂断。再后来就有几场风来,几场雨过,瑶村所有的残红都随着雨打风吹去。惟有豌豆,顶一身白花,成了瑶村春天最后的送行者。
阳光烈起来了,初夏来临。瑶村的禾苗开始绿得深沉,绿得大气,绿得平和,绿得跟太阳一样欣欣向荣。面对旺盛蓬勃的禾苗,瑶村人心中藏了整个冬天的那缕栖惶没有了,捉襟见肘的日子突然舒展开来。豌豆那身伤心的绿这时猛地变得枯黄。
把豌豆的尸骨乱草一样刈回家,从中找出片片饱满的豆荚,剥开豆荚,那一粒粒饱满、坚硬、橙黄的豌豆就爆出来了……
瑶村的豌豆真是一个迷啊,仿佛聚集一生的虚柔、懦弱,就是为了凝聚一粒坚硬的结果?一粒如关汉卿所描写的那样铜筑的核心?它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人物有界,有时我真想变成另一株植物,去问问它。顺便也看它有什么要问我的?
牵牛花
爱吹牛的小家伙
你能牵得住一头牛吗?
这是年少时抄的一句短诗。这句短诗现在看起来非常普通,但当年读初中时的我,可把这些句子喜欢坏了。我之所以说“这些”,是当时跟牵牛花在一起的还有其他诗句。只不过现在我都不记得了。
除了喜欢这些诗句,我也喜欢上了拥有这些诗句的那个女孩。开始我以为这些诗句都是她自己写的,佩服得她不得了。后来才知这些诗句是她从《辽宁青年》上抄下来的。但我依然佩服得她不得了,因为她自己写的诗句并不比这些差。我拿着她的抄写本几乎是原封不动地照抄一遍。都太好了,我舍不下其中任何一句。
在一些文章里,我可能提到我现在之所以以文谋生,应该受了中学语文老师的影响,事实上那影响并不大。真正让我受影响的,则是这个女孩。噫,那时的文学多么神圣,而她又是这么美丽。现在无论怎么形容最初我对她、对文学那份惊悸都不算过分。在我看来,她就是文学的化身。
与她的恩怨爱恨,我在很多文章里都已经说过。我暗恋了她很多年,这场暗恋几乎陪我走过整个青春期。后来由暗恋转为明恋,断断续续恋了一年,还是没成功,她最终嫁给了我中学时最好的朋友。当时的那种痛,现在想来仍然是揪心的。但我已经淡然,并且不感到有什么遗憾。如果说有遗憾,现在她居然不搞文学了,而是在故乡郴州市一家公司做财会,还兼了一份保险的工作。那离文学要多遥远就多遥远。可我是知道她的,无论她怎么变,文学永远是她心中藏得最深的一个梦。我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