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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着还不曾脱下的冬装,身子骨像揣在发酵的基肥里,突然又热又憋。脱,脱,再脱。脱得只剩贴身小褂了,还热。
兰花同我们一样热,也就一样脱。兰花的内衣比外衣更鲜艳,更美丽。兰花儿一件件脱衣,就是枝头一番番的花开。看得一垅子半大不大的少年嗓眼眼直痒痒。
三青离兰花儿最近,三青在那天可能感觉最热。三青后来喊一声,好热呀!我们洗澡去吧!千不该万不该的兰花儿这时不该搭一句:别呀,现在的水还凉得很呢。
三青对一垅子伢子说:不要紧,我们不怕,是不是?而在当时,哪个少年会承认自己怕呢?三青成了那天一班少年的头领。大家一呼而应,跑到垅坳的池塘边,要兰花转过身去,然后齐齐地剥得精光,扑通扑通跳下去,水在春天也就开了花。
兰花儿是对的,那水真是沁骨的凉呀!不凉才怪呢,满满一池水,寒了一冬的心,凭一时半会的暴阳怎么暖得热呢?水不像我们,兰花儿一个笑容就让我们躁热难耐。水是春天最后一个对太阳有反应的。那天我一跳下去,就觉得周围的寒冷薄刀似的拥过来,将我全身的热量千刀万刀地瓜分了。一会儿,全身的皮肤就只剩刀割后的麻木。寒了心的水像个心理阴暗的寡妇,恨不得每个人都寒心呢。
一池子大呼小叫,鬼哭狼嚎。兰花儿还以为我们是兴奋着呢,她看着我们笑吟吟地问:冷不冷呀?大家都说不冷不冷。但在那天夜里,嚷着不冷的那群伢子全感冒发烧了,有一个差点没烧死。
病好后,一村子伢子就全跟兰花熟了。兰花后来常到我们村子走动,甜脸甜笑,对我们都好。大人们一会儿拿这个伢子跟兰花打趣,一会儿又拿那个伢子跟兰花打趣,兰花不恼,我们也不恼,心里头都甜蜜蜜的。
八年后,二十岁的兰花真的嫁进了我们村子,却不是那一群洗澡少年中的任何一个,而是三青的大哥。三青的嫂子死了后,兰花可怜她一个五岁、一个六岁的孩子没人照顾,就嫁给了姐夫。
兰花嫁进村的那天,也是在春末,也是个“阳光暴”天。阳光的粒子射进当年那群少年的眼里,涩涩的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大家聚在一起喝醉了酒,去找三青麻烦:你大哥可是比兰花大十岁啊?!
洒醒后,大伙儿恢复平常的样子,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多少年后,那班少年已趋向老的样子了,回头想想,才发现每个人都过得甜美而充实。其实,只要兰花儿在我们身边,她嫁给谁不都是一样呢?
可惜三青不懂。三青至今流浪他乡,不肯回家看一眼……
螃蟹
瑶村有一条螃蟹溪。水从山上来,是那种夏凉冬暖的山泉。溪多沙土砾石,最宜螃蟹憩栖。你随便翻开一块砾石,就可能发现一只葡伏的螃蟹。由于螃蟹的背部与麻花花的砾石几乎一样的颜色,你不细心,也许就当它是一块更小的石子了。
不知怎么,我就想起瑶村螃蟹溪里的螃蟹了。大概与我前天去吃大闸蟹有关吧?我想城里人对大闸蟹味道的赞美是不是有些过于夸张?总之,那贵得吓人的东西我是吃不出什么味来,与童年时的火煨螃蟹比,味道可就差远了。那时每年秋天,我们一群人都要去螃蟹溪捉螃蟹,把螃蟹捉回来后,就放在禾坪里的土木灰里煨:用一块桐叶包着,掩在火堆里,等听到了一声轻微的炸响,就用木棍把螃蟹扒出来,揭掉上面煨焦的桐叶,鲜黄而香喷喷的螃蟹就暴露出来,这时你吃我的,我吃你的,大家交换着一只只轮流品尝,哎,那滋味儿真是没法说呢。
……我写这文,也许不仅仅是因为蟹的味道吧?我好像还记得有关蟹的好多秘密。譬如说,城里人蟹吃得挺多,却不知蟹是怎么出生的?而我知道。那天我从石缝里掏了一只蟹,我揭开它那片树叶形的腹茧,就见四五只蜘蛛般大小的小蟹爬了出来,当时我吓了一跳,在这以前,我一直以为蟹同鱼儿一样,把籽产到水草上就不管了呢,没想到它居然同袋鼠一样……
那些小东西虽然大小形状都有些像小蜘蛛,却没有一点蜘蛛的老态,整个儿是那种让人心尖颤颤的嫩,通体晶莹剔透,像一小片儿红玉。我记得当时我的手抖了一下,母蟹和沾在它身上的幼蟹就掉到混水里再也不见了……我现在有些明白我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了,我想起兰花儿了,想起兰花儿挽着裤角赤脚走在溪水里的样子了,兰花儿的粉脚也像红玉一般,也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心尖就颤一下的嫩。我在《丽日下的村庄》里写过兰花儿,小妹妹兰花儿是三青的嫂子的妹妹,她来瑶村帮大姐家插秧,就与我们玩得混熟了。那时瑶村每一个像我这么大小的伢子都对她心生慕意。但三青的嫂子死后,兰花儿为了照顾大姐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就嫁给了三青的大哥。把一村子少年的心都伤着了。这都是以后的事。而捉螃蟹的那一会儿,兰花儿与我们都是十把岁的年纪。兰花儿家乡没有螃蟹,所以对捉螃蟹特感兴趣。而兰花儿捉螃蟹的技术自然不如我们,有一回,她的手指被螃蟹的大螯夹出血来了,是我用嘴含着她的手指止血的。从那后,兰花儿与我就似乎近了一层。再去溪边捉蟹,兰花儿专门跟在我身后,给我提蟹。
……我算是明白了,其实童年时的蟹也并不一定比现在城里的大闸蟹味道好,是因为兰花儿的原故,我才固执地认为家乡的蟹比现在的好。(
(西墙)
砌新屋的时候,只记得高兴,没想到日后会有那么猛的雨。墙是土墙,又支楞得特别高,住进后的第一场雨就把一家人吓坏了,来雨时阵风强烈,风夹着雨像个披头散发的泼妇,一头一头往东墙上撞,只一会,墙上就有大片大片暗红的稠液顺着墙面流下来,别以为是雨撞破了头,雨才伤不着呢,受伤的是土墙。雨像受了谁的唆使,说土墙的土站得太高太显,就联合风想把墙上的土重新带回地面。可墙上的土才不在乎站高站低呢。真正受损的是我们,一场雨就把墙弄成这样,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正在我们担心东墙的时候,西墙被另一场雨同样撕得遍体鳞伤。好在人字形的屋顶把南墙北墙压得很低,伸出头的屋檐把它们给护住了。
紧邻东墙的还有一块空地,是二狗家的屋基。为了给东墙找个蔽护,父亲就跑去找二狗,要他早点把屋砌起。二狗又不是傻子,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就老拖着说自家的劳力还没长齐,没有砌屋的实力。父亲一咬牙,就说,只要他尽早砌屋,我们全家都去帮衬。二狗要的就是这话。我们全家在二狗的屋场里整整做了半个月工,二狗的新屋就砌起了。我家东墙的问题总算解决。可二狗家的东墙又有新问题了。二狗被几场雨淋虚了胆,忙在村里寻找新的合作伙伴。
我家砌屋时村里已有二十年没砌屋了,我家砌好屋后,东边就一幢傍着一幢,砌了八九幢。村里没有别的更大的便宜可沾,村人就想沾这么点便宜。母亲比父亲的胸怀可能要窄些,为这事,母亲几次私下里埋怨父亲心太急。又说地基也没选好。
是的,地基真的没选好。西边是一丘稻田,就算父亲有心帮工,也没有人家来傍着砌屋,西墙的问题就这么一直悬着。风雨一场一场地刮,西墙的泥一层一层剥下,眼看西墙很快就不能承负屋梁的重量了。某个早晨起来,屋盖下一家人竟有好几个夜里做梦,梦见屋子倒下来把一家人压在下面。父亲就再也坐不住了,他赶到山那边买回一车石灰,把土墙粉刷了一番。以为这样就成了。可几场雨过后,石灰就一块一块大面积逃离,没过完那个冬天,墙上就只剩最后几块贴心的石灰了。父亲不得不另想办法,一家人就选了几个放晴的日子,织了很多草帘张挂起来,把西墙遮住。西墙突然像一个披着蓑衣的老农的背影,一下子老了许多。但这样也不管用,风太霸蛮了,还没来得及等到一场雨,风就先个儿把稻草一绺一绺扯下来往空中撒得纷纷扬扬,剩下的就是一些光杆帘篙了。
春天来到南方,整个村子都回潮返湿,什么东西都在发芽,连空气都带着芽绿色,湿润的西墙上居然也生了几根小草。那天早晨小妹把这个发现告诉父亲,父亲忙兴冲冲地跑进屋,告诉正在做饭的母亲,母亲看都没看他一眼,就说,大惊小怪的,你以为你还小哎?父亲说,我找到西墙不受雨劈的办法了。
等一场斜雨过后,父亲在粘乎乎的西墙上大把大把撒上草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