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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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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没有正式唱过。听留声机时听到感人处,她会站起身随着轻声唱,唱着听着,两
人都不由自主地流下泪来。

    参加听唱片而且一同流泪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美国教授夏正思。他是热切的
古典音乐爱好者,闲暇时间几乎都用来听音乐。人们传说夏先生可以三天不食不眠,
沉醉于音乐世界。甚至警报也不能打断他的乐曲。天上飞机隆隆响,地上交响乐在
飞扬。他什么也不怕,他有音乐。这一位音乐爱好者很赞赏郑惠杬,说中国几乎没
有好的女高音,因为她们不够胖,瘦人没有力气。但是郑惠杬是个例外。

    他们也见一些朋友,孟家人、庄家人都来过。玳拉还安排在英领馆举行了一次
小型音乐会,音乐不多,大家谈话很愉快。

    最让惠杬忧心的,是惠枌的家庭问题。她认为惠枌性格软弱,承受不了离婚。
她没有去钱家,都是惠枌来城里叙姊妹之情。

    惠杬终于走了,曲靖一别,不知何时再相见。这个念头在子蔚心上萦绕。

    念头终于转到那天的聘任会。会上还讨论了学生贷金问题。和逐渐上涨的物价
比较,贷金数目太少。要和教育部交涉。因生活困难,学生做工补贴自不必说了。
有些教职员也从事业余活动。个人的事也不必管,如钱明经。现有些化工方面的专
家想开办小型工厂,如做肥皂之类。有人以为不妥,讨论了一下,大家还是认为这
应由个人负责,学校不干涉。

    会议正式讨论了下一学年发聘书问题。讨论集中在三个人。一是物理系卫葑。
从三七年学校自北平南迁,助教讲师不发路费,大都于一年内报到,很少人像卫葑
离开这样久。便有人提问三年时间,他到哪里去了。卫葑到延安去过,许多人知道。
当时也有别的人去参观,有人留下,有人回来。这终究不是在会上说的事,大家顾
左右而言他。庄卣辰坚持说反正他来了,他是物理系最合适的教师。卫葑才学人皆
知晓,最后通过聘任。外语系王鼎一提出解聘一位法语教员,她是法国领事馆官员
的夫人,教课很不负责。决定下半年不再聘任。这人是夏正思介绍来的,正好他向
系里提出聘凌雪妍,聘一解一,大概已经考虑到替换。王鼎一本人是美国耶鲁大学
文学博士,素来看不起留学而没有得到学位的人。他介绍说凌雪妍不把在国外的生
活夸张为留学,可见诚实。会上有人提出夫妇不能同在一个学校任教的惯例。秦校
长认为非常时期可以不按常规,而且一文一理不相干扰。随即顺利通过。会上还讨
论了钱明经、李涟等人的晋升,有人对钱明经的业余活动有非议。江昉说,业余活
动,个人负责,这点大家看法是一致的。要是业余抽大烟打麻将,不也是活动么,
只要学术水平确实达到标准就升职。也有人说钱明经确实多才,活动没有影响教课。
有人提出,若论教课不负责任白礼文数第一。据学生说他上一星期没有上课,这一
星期虽然人到课堂,可没有讲一句有关学业的事,从上课到下课铃响就是骂人。是
不是该管管他?江昉道:“我是管不了的,弗之找他谈谈?”弗之未置可否。有一
位英国回国的古典文学专家尤甲仁,上一年已经聘任,但他没有到职,现在继续聘
任。最后通过了钱、李的升职,大家散了。

    子蔚和弗之一起走,因问白礼文情况。弗之说早有很多意见,江昉很想解聘他。
但他的学问实在好,只能先拖着。弗之说着,顿了一顿,说:“我的一篇文章惹了
事。”子蔚站住说:“前天吃饭时听人说起,好像重庆那边不高兴。不知是什么文
章?”弗之说:“就是讲宋朝冗员的。冗员是宋亡的一个原因,当时宋朝人口不多,
官却很多。官无定员,州县土地是固定的,官员却不断增加。真宗咸平四年,节度
使就有八十余人,留侯至刺使数千人,费用之大可想而知。”

    子蔚道:“这正好作为借鉴。”弗之道:“我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文章中,写
到一些人求官用的卑鄙手段,不知得罪了什么人。”“得罪了法不要紧,得罪了人
就麻烦了。”子蔚道。弗之苦笑道:“就是呢。我真无意反对什么人,只是希望国
家能健康些,封建的积垢太多了。”子蔚要看那篇文章。弗之答应送一本杂志来,
又说:“还要写一篇关于贪污腐败的,那是宋亡的另一个原因。”因为各自有事,
当下没有深谈。

    子蔚的思绪又回到曲靖,那个古旧偏僻的小城,如今长留心上了。城边一个小
池塘,满是红泥稀浆,也算是池塘,几个晒得黑油油的孩子在塘里游,惠杬轻声说,
这水太脏了,会得沙眼的。子蔚回她一声叹息。

    “萧伯伯!”有人轻声唤他。他转脸见一个女学生站在窗外,一头齐耳的黑发,
脸庞瘦削清俊,下巴尖尖的。背后的花圃作了衬托,使她如在画图中。

    子蔚先一怔,马上说:“哦,孟离己,有什么事?”峨已经在窗外站了一阵,
这时走了进来。“我来帮忙,可不可以?”

    “快洗完了,你坐吧。”子蔚一面收拾一面问,“学习有困难么?”

    峨不答,忽然警报响了。

    子蔚问:“你来时没有看见挂球么?”

    “见了的。”

    “怎么样?躲一躲吧?”子蔚卸下行头,他算好了时间,在来警报以前做完。

    “我不想躲。”峨淡淡地说,“萧伯伯,你怕么?”停了一下,说:“我有事
想弄明白,请萧伯伯帮助。”

    子蔚望着她,似乎问,什么事?峨说:“两件事,今天先解答一件。”她的口
气很执拗。

    “好吧。”子蔚叹口气,坐下了。见她半晌仍不言语,因问:“那天植物课怎
么样?好玩吗?”

    峨递上手里的标本夹。子蔚打开,诧异道:“这是一种热带花,云南也不多见。
我们得找字典查一查它的名字。”

    “我们叫它特级剧毒花。”“它有毒?”“没发现。不过这样叫叫。”

    “这样艳丽的东西和毒物倒是相近。”子蔚沉思地说。

    “它旁边有荨麻护卫。”峨说。

    子蔚忽然想起霍桑笔下的剧毒花,和那与花朵同命运的美人,心想可以叫它做
“拉帕其尼女儿花”,因说:“有一个短篇叫做《拉帕其尼的女儿》,其中有一棵
毒树。看过没有?”“没有。”峨答。

    三三两两的学生从窗前走过。有人叫:“萧先生,快点走。”人群过后,便是
寂静,等待空袭。

    子蔚只管看标本。又停了半晌,峨开口道:“萧伯伯有没有不耐烦?我是在聚
集勇气。”

    “你尽管说,什么问题都会解决的,不要怕。”子蔚温和地说,自己倒有些不
安,不知峨要说些什么。前年他受弗之托付从龟回带峨到昆明,并帮助照料她转学,
他感觉峨的性情相当古怪。

    “我们到西山,我还做了一件事。”峨开始说,“我去太华寺求签。”

    “上上大吉?”子蔚微笑道,“记得你原来很喜欢基督教。”

    “我需要一个神。”峨沉思地说,“我把心里的问题去问菩萨,得的签却指引
我问别人。那签是这样的:不必问椿萱,要问椿萱友,来从来处来,走向去处走。”

    “要问椿萱友?”“是的。”“所以来问我?”“是的。”

    峨站起来,略提高声音:“我的问题是,我是不是我父母的女儿?”

    “你怎么会不是他们的女儿?”子蔚也站起身。

    “我有一个印象,只能说是印象——我是他们抱养的。”

    子蔚大吃一惊,望着峨不知怎么说才好。

    “我七岁时,家里有个李妈,她责备我,我打她,她说:你不用横,你和我们
一样——还不如我们呢,你是土堆上捡来的!我没有问娘,这是什么意思。后来李
妈又说过几次。她恨我。后来也有别人说我和嵋他们不太像。”

    子蔚只管看一个玻璃瓶。一会,他望住峨清秀的年轻的脸,说:“峨,你对我
这样信任,我很感谢。希望你也能信我说的话。你的父亲从国外留学回来,一年后
你出生。我那时在明仑做学生,亲眼见你的母亲穿着宽大的衣服在校园里散步。我
还没有资格参加你的满月酒,但确知道孟先生得了女儿。你可以问你的姨母,——
或者,你可以问秦太太,谢方立。她从你没有出生就认识你,我相信她的话和我的
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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