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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6届-宗璞东藏记-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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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护兵答称军长没有跑警报,从下午就在家。颖书想去看看父亲,走到楼前却返
回自己房间了。他和严亮祖素来很少交谈,但他以抗日军人的父亲自豪,常常想着
父亲。他的书桌前挂着父亲的大幅戎装照片。还有小幅素初和荷珠的合照,两人都
穿旗袍,宛如姊妹。他在脸盆中胡乱洗了手脸,便躺下了。躺下了,可是睡不着,
心里乱糟糟的。

    这珐子,和外国人来往,而且是老交情了。二姨妈也不管管。好在现时两位母
亲不在家里,她也少来了。不然,怕把慧书带坏了,慧书大概觉得她比我还亲近呢。
想这些做哪样!没得用常爹从湖北回来休整几个月了,说是休整,其实是打了败仗
的缘故。胜败兵家常事,总不至于怎么样吧。最重要的是把日本鬼子打出去!今晚
一定打不出去的,且睡觉!

    就在颖书朦胧迷糊之际,院子里一阵喧哗。“太太们回来了!”护兵们在招呼。
人不知从哪里涌出来,廊上的灯都开了,不过若算一算度数,怕还不及月亮。颖书
坐起,见荷珠推门进来了。

    “妈,你们回来了!咋个这么晚?”

    荷珠揽着儿子的肩,勉强笑着:“我们在城外听说有警报,等了些时,这时才
到。”

    “有什么事?”

    “你爹差人去叫我们,说有事。——一定不是好事。”

    “可是要出发?”

    “不像。”

    忽然一阵楼梯响,有人歪歪倒倒下楼。

    “像是喝得有几成了。——你明天还上课,你只管睡。”荷珠说着,自出去了。

    “摆牌桌!”亮祖在院中一声吼。马上客厅的灯亮了,八仙桌上铺了毯子,麻
将牌倒了出来。严家人对豪饮豪赌都司空见惯。但半夜里兴师动众的难道专为打牌?
颖书也自纳闷,一面穿衣出房。他屋里灯一亮,就听见亮祖大声说:“严颖书!你
出来!”颖书忙快步走到客厅。

    严亮祖一身白布裤褂,皱得像抹布。神色倒还平静。素初穿着家常阴丹士林蓝
布旗袍,发髻有些歪了,没有来得及进房收拾一下,便听话地坐在这里。

    “爹,亲娘。”颖书叫。大凡特别标明亲娘的,就不是亲的了。

    亮祖命颖书和副官坐下,自己哗哗地洗牌。

    “爹,有哪样事?”颖书小心地问。

    “打牌!你只管打牌!”亮祖厉声说。又吼道:“倒酒来!”

    大家摸了牌,战战兢兢打了两圈。荷珠出来了。她已从容地换上她那彝不彝汉
不汉的衣服,比宴客时朴素多了,簪环首饰一概俱无,只左手无名指上戴着那钻戒。

    副官起身,让荷珠坐了。大家默然又打了几圈牌。亮祖忽然把牌往桌当中一推,
大声说:“不打了!”大家不敢搭话。

    过了一会,荷珠说:“你有哪样话,说出来大家明白。颖书一早还上课呢。”

    “好!你们听着!”亮祖一字一字地说,“今天我得了消息。中央下了命令,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

    “咋个说?”荷珠反问一句。

    “撤了我军长的职务。因为我打了败仗。还有人建议枪毙我,是殷长官拉了些
人说情,才算保住一条命。”

    “哦!”素初脸色苍白,站起身又坐下去。

    荷珠下意识地抹动钻戒,亮光一闪一闪。说:“不去打仗,好事嘛。免得提心
吊胆的。”

    “我不去打仗!我不能打仗!降职我不怕。现在干脆不用我了!我一个抗日军
人,眼看着国土沦丧,民族危亡,不能带兵打仗!我可还算是个人!”

    “爹!”颖书叫了一声。

    亮祖只顾说下去:“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当然重要,指挥嘛!可终归都要士
兵去打,要人拚,要人命啊!胜仗是弟兄们的鲜血换来的,败仗也没有少流血!台
儿庄一战怎么打的?到后来,我自己拿着手枪站在阵地上,不分官兵,谁往后退就
打谁!我严亮祖的枪法还用说!”亮祖握拳向桌上重重一击,震得牌跳起来。

    “军长,”素初怯怯的,“莫伤了身子,日子长着呢。”她很想拍拍他,摇摇
他。他太苦了,他要承担多少责任,除了辛劳,还有委屈。但她从没有爱抚他的习
惯,只看着荷珠,希望她能给些安慰。

    荷珠站起身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两手放在身后,握住什么东西,走向亮祖,
又退了几步,两手从头上甩过,左右挥动。原来她握住的是一条蛇!

    “妈,我不想看。”颖书知道荷珠又要弄点假巫术了。他很烦这些。蛇在荷珠
手中翘着头,一闪一闪吐信子。

    “哈!蛇胆酒!”亮祖的注意力稍稍转到蛇身上。只见荷珠用一把匕首刺向蛇
的七寸,然后飞快地划到蛇尾,取出鹌鹑蛋大小的蛇胆,用小碟端上来。“清心明
目。”亮祖说。“平肝败火。”荷珠说,用牙签扎破了蛇胆,将汁倾入酒中,一杯
白酒马上变得绿莹莹的。她微笑地端起蛇胆酒,站在死蛇旁念念有词,双手外推,
绕牌桌走了一圈,将酒放在亮祖面前。“军长,你家请。”她坐下了。早有护兵过
来收拾地上,泼了水,洒上松枝木屑。

    人说荷珠这些把戏是专为驯服亮祖用的。但亮祖并不信这些招式。他知道这些
不过是荷珠巩固自己地位的一种伎俩。多年来,她花样翻新,他则从不和她认真。
这时见面前这杯绿莹莹的酒,心上倒是平静了些,再看素初和儿子,心想,总还有
这几个人跟着我!于是手持酒杯,长叹一声,说道:“出牌!”

    牌局在继续。亮祖却在沉思。他怎么会打败仗的?战役后已经总结了又总结,
原因很多,诸如新兵多,仓促上阵,各部队缺乏通讯联络,兵站组织不健全,后勤
补给跟不上等等。这都是滇军的鲜血换来的教训。但凭他的指挥,新兵也可以掩其
短。问题是他能够指挥士卒,却不能指挥上级长官。他的部队当时的任务是内线防
守,他主张不能只是消极防御,要抓住适当时机出击,要以攻为守。他曾几次建议,
并亲往见战区司令长官,要求出击。长官回答说:“最高司令部叫我们防守,我们
就防守。若是出击,打赢了自然好,若有损兵折将,谁担当责任?再说最高司令部
综观全局,其决策不是我们全能明白的。你不要擅离职守,自讨苦吃。”

    “哈!自讨苦吃!”亮祖随手出一张牌,喃喃自语。大家都是机械地摸牌出牌,
到这时没有一家成功。

    “自讨苦吃!”亮祖继续想。“这也是一种精神啊!若是弗之,一定会讲出一
套道理。可我是想要自讨苦吃而不可得啊!”他似乎又站在他所守的最后一个山头
上,指挥士兵把滚木擂石往下砸!石头木头滚下去,敌人一阵嚎叫。生为男儿,便
有守卫疆土的责任,更何况我是军人,军人!

    一个军人的形象出现在他眼前。隐约中他觉得,他的获罪与这人有关。那是他
的秘书秦远,一个正派能干的军人,一个共产党。亮祖信任他,因此失去了上级的
信任。“是这样吗?是吗?”亮祖不愿想这复杂的问题。

    他忽然站起,在松枝木屑上踱了两个来回,说:“今天我把话和全家人说清楚,
慧书不在家,你告诉她。”他指一指素初,“我严亮祖当了几十年英雄,算到了头
了。可是不管英雄也罢,罪人也罢。我这保国卫民、杀敌抗日的心没有变,就在这
点!”他用拳头猛击自己的胸膛,仰天长叹。

    素、荷站起来,颖书走到父亲身边,想说劝解的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亮祖对颖书说:“我看你莫读历史系了。有什么用?历史都是假的!”

    颖书说:“大概是真真假假,有真有假。三姨父有一本书专门讨论这个问题。”

    “我知道孟弗之写的历史一定是真的,哪怕杀头!”亮祖说,一面转身一步步
有力地走上楼梯,回房去了。

    荷珠端了那杯蛇胆酒跟随,一面对颖书说:“你睡一会儿吧,没有多少时间了。”

    素初跟着走到楼梯口,自己呆呆地站祝

    “素初!你也上来。”亮祖站在楼上栏杆边吩咐。

    素初一愣,正要上楼,听得荷珠说。“太太回来还没有洗脸收拾呢,先休息吧。”

    亮祖便不再说话。素初只希望亮祖平安,别的事并不介意,自回房去了。

    亮祖躺在床上,窗前小桌上杯盘狼藉。他一下午都在喝酒。若在平时,荷珠定
要埋怨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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