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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农历正月初二日(阳历2月4日),金衡玉催促瞿秋白到无锡走一趟,她说:“你去看看学校在哪里?可不可住宿?以作开学准备。”她这样做,是晓得瞿秋白机敏,恐怕自己准备自杀的意图被儿子发觉,欲死不得,反不好看。瞿秋白走后,她没有立即自杀。她还舍不得年幼的阿垚(八岁)、阿谷(坚白,五岁),但是,她又害怕瞿秋白就要由无锡归来,不能再犹豫了。正月初五之夜,大雪纷飞,满城响彻了爆竹声。母亲伏在瞿秋白书桌的煤油灯下,含泪写了几封请人代抚儿女的遗书,然后把剪下来的两盒火柴头,用烧酒和着吞服了下去。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儿子的床前,为阿垚、阿谷盖好了衣被,俯下身亲了亲儿子们熟睡的脸庞。这时,大女儿轶群忽然醒来,她睁眼看了看母亲,又翻身熟睡了。母亲环视了一下儿女的睡态,就倒在自己的床上。天明时,轶群看到母亲腹痛如绞,在床上乱滚,知已服毒。在邻居资助下,急忙请来西医急救,但是已经无效了。延至初六日(2月8日)晚,终于去世,享年四十有二,遗下六子一女。
初七日上午,瞿秋白接到父亲打来的电报,便与秦耐铭一起急忙从无锡赶回常州。在瞿氏宗祠侧门前,他看见一堆烧化的东西,晓得事情不妙了。他急忙走进院内,父亲啜泣着说:“人已经死了。”瞿秋白看到母亲的遗书、剩下的火柴头和母亲惨白痛苦的脸,悲恸地抚尸呼唤母亲,倒卧在床前放声大哭,痛不欲生。为了安葬母亲,瞿秋白到处奔走借债,典当衣柜,购得棺木一具,草草将母亲遗体收殓。因无钱买地安葬,瞿家将灵柩停厝于宗祠第三进西首的一间房中,灵台前供了一张母亲的照片,几缕香烟缭绕在灵前。母亲的死,极大地震颤着瞿秋白的心弦。母亲温厚善良的性格,母亲良好的文化修养,母亲身上纯真的爱,母亲对儿女的教养和期望……这一切,是他永生难忘的。母亲这样的好人,把一切美好和幸福都给了别人,给了子女,而她自己却成了穷困、势利、诽谤折磨下的牺牲品,被这万恶的社会的血盆大口吞噬而去。
亲到贫时不算亲,
蓝衫添得泪痕新。
饥寒此日无人问,
落上灵前爱子身。
这首《哭母》诗,表达了瞿秋白对母亲的深情怀念和对那个不合理的世道的怨恨。
母亲自杀以后,瞿秋白的弟弟阿森(景白)和一位许氏阿妈,还留在宗祠。妹妹轶群同弟弟阿谷(坚白)往贤庄舅舅金声侣家暂住①。过了几年,1919年前后,轶群又偕阿森、阿谷往杭州四伯父瞿世琥家寄居。瞿秋白的父亲瞿稚彬先是携阿垚到武昌二姑母阿多处做帐房。二姑父周福孙是个大地主,不愿收留穷亲戚,厌恶之情溢于辞色。瞿稚彬受不了这种鄙视,遂偕阿垚往山东。先在堂弟、平原县知事瞿世玖(瞿廷韶四子)处做幕客。瞿世玖因“官亏”逃走,瞿世玮被拘禁。后来被释放,流寓济南,寄居于大明湖南岸百花洲畔一位好友王璞生家中,以教授绘画糊口。从此再没有回归常州,于1932年病逝。阿垚幼有耳病,丧失听觉,随侍父亲,打水、做饭、洗衣、缝补。父亲死后,流落道观中,人呼为“小道士”。后赴汉口,1936年死在那里。
①金声侣原住常州城内大北门外斗巷,后迁回贤庄。
瞿秋白把诸事安顿好,便独自一人到无锡江溪桥杨氏小学去了。这个学校只有他一个教师。月薪十元。有学生几十人,实行单级复式教学。因此,他是所有学生的共同教师。他教学认真,任劳任怨,国文、算术、音乐、图画各科均能胜任。学校设在杨氏宗祠内,四周都是农民的房舍。出校门,东行约二百步,是一条小河,叫做溪河,坐上小船,一天就可以驶到常州。学校的设备破败不堪,且有几个难驯的调皮学生,瞿秋白常常弄得很不愉快,丝毫感受不到工作的乐趣。他孤寂一人,目睹学校周围地方恶势力任意欺压农民的情景,同时又牵挂着星散在各地的家人,思想上的苦闷是可想而知的。
他后来回忆这一段经历时,曾经写道:
后来我因母亲去世,家庭消灭,跳出去社会里营生,更发见了无量无数的“?”。和我的好友都分散了。来一穷乡僻壤,无锡乡村里,当国民学校校长,精神上判了无期徒刑。所以当时虽然正是袁世凯做皇帝梦的时候,政治思想绝对不动我的心怀。思想复古,人生观只在于“避世”。①
①《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2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在无锡任教期间,瞿秋白的生活非常清苦。他每月薪金十元左右,省吃俭用,除了添置日用必需品和书籍,还需把一部分钱补贴弟妹们。他十分关心弟妹们的自学。妹妹轶群从杭州写信来,他总是仔细地把信上的错别字一一改正,然后写信详予指正,并嘱咐她用功读书。学校周围都是农田村舍,课余时瞿秋白常到田野散步,跟农民聊天,了解他们的疾苦。他平易近人,态度和善,很受群众的欢迎。每当过节,群众总要请他吃糕饼团子。这时,他心中的苦闷会被冲淡一些。
悲惨生活的经历,使得即使是处于“避世”状态的瞿秋白,也没有停止对人生道路的思考和探索。1916年清明时节,他由无锡回到常州宗祠看母亲的灵柩。小时的朋友来看他,他悲伤地吟诵了上面那首《哭母》诗,然后说:
母亲自杀后,我从现实生活中悟出一条真理,当今社会问题的核心,是贫富不均。自古以来,从冲天大将军黄巢到天王洪秀全,做的都是“铲不均”。孙中山提出的“天下为公”,也是为了平不均。可见改革当今社会,必须从“均”字着手。①
①《党史资料》丛刊第1辑,第91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79年出版。
暑假,瞿秋白辞去无锡杨氏小学的教职,回到了常州。在北门外通江桥小皮尖村舅家金声侣处小住,并曾与阿森弟及阿妈许氏三人住在宗祠为母亲守孝。荒祠冷烟,生活十分清苦艰难,有时连蚕豆菜粥都难以维持。他写信给在武汉的堂兄瞿纯白,准备走出故乡,在外地重新获得学习的机会。
告别
这一年,即1916年,瞿秋白已满十七周岁,少年时代不是在金色的,而是在黑灰色的颠危簸荡中逝去了,结束了。他已经跨进了青年时代。
故乡,家庭,给予这位年轻人的是些什么呢?他自己所做的并非答案的回答是:
惨酷的社会,好象严厉的算术教授给了我一极难的天文学算题,闷闷的不能解决;……①
回首往事,不能不说故乡是美丽的,家庭也有过温暖,然而它留给瞿秋白的是自那以后二十年温馨的旧梦。
我幼时虽有慈母的扶育怜爱;虽有江南风物,清山秀水,淞江的鲈鱼,西乡的菘菜,为我营养;虽有豆棚瓜架草虫的天籁,晓风残月诗人的新意,怡悦我的性情;
虽亦有耳鬓厮磨哝哝情话,亦即亦离的恋爱,安慰我的心灵;良朋密友,有情意的亲戚,温情厚意的抚恤,——现在都成一梦了。②
①②《瞿秋白文集》文学编第1卷,第1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何以都成一梦了呢?这梦,是如何酿成的?这梦又是同那个“极难的天文学算题”相连的。只是过了五年以后,当他开始学习马克思主义学说,并试图用这一思想武器来观察和研究社会人生问题的时候,才作出了一个初步的答案:
“人生都是社会现象的痕迹,社会现象都是人生反映的蜃楼。”社会吞没了一切,一切都随他自流自转。……
中国社会组织,有几千年惰性化的(历史学上又谓之迟缓律)经济现象做他的基础。家族生产制,及治者阶级的寇盗(帝皇)与半治者阶级的“士”之政治统治包括尽了一部“廿四史”。……最近一世纪,已经久入睡乡的中国,才矇矇瞳瞳由海外灯塔上得些微光,汽船上的汽笛唤醒他的痴梦,汽车上的轮机触痛他的心肺。旧的家族生产制快打破了。旧的“士的阶级”,尤其不得不破产了。畸形的社会组织,因经济基础的动摇,尤其颠危簸荡紊乱不堪。
我的诞生地,就在这颠危簸荡的社会组织中破产的
“士的阶级”之一家族里。……于是痛,苦,愁,惨,与我生以俱来。我家因社会地位的根本动摇,随着时代的潮流,真正的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