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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灰色的眼珠-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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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的葵花籽皮沾满嘴巴,积累了一批以后清理吐啐一次。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而且里面包含
着一种类似撕裂绸帛所发出的尖利的噪音。
    阿卜杜拉赫曼其人给我的印象是阴沉的。当他摇摇摆摆地躬着身,自满自足而又虚弱地
从公社门口的大路上走过时,在我的身上常常产生一种压抑感,相当沉重的压抑感。
    而马尔克木匠却叫人快活。
    这年六月底的一天,全队开夏收动员大会。我到毛拉圩孜公社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也
是第四次参加这种例行的、既空洞又具体、既热烈又淡漠、既是形式主义的又是必不可少的
全体社员大会了。依例,这样的会一开就是一天。农忙食堂就在这一天开张,先宰一头牛,
打两坑馕垫底。这天的中午,肯定是牛杂碎汤,汤中最好吃的叫作“面肺子”。先和好面,
洗出一桶淀粉水,留出面筋,再把淀粉水灌入牛肺,把牛肺撑得比老牛在世时深吸气的时候
还要大五倍——真是大得吓人,封上口,与牛肝、牛肚、牛腰、牛肠……煮在一起,熟了以
后,既有牛杂的荤腥味,又有一种类似北方人夏季吃的荞麦面扒糕的光滑筋豆的触感。牛肉
会腌晾起来,细水长流地吃。这个以面肺子牵头的牛杂碎汤,乃是这种例行动员会的最吸引
人处之一。
    其次这个会上多少还要预分一点现钱,少则三块、五块,多则十块、二十块。目的讲
明,是为了社员买一点盐、茶和手电筒用的电池。
    至于这种会上动员报告,我已听过三次,差不多能背下来了。一个是夏收的政治意义,
一个是愚公移山的精神,一个是一星期地净、两个星期场净的进度指标。这个指标纯粹是牛
皮。这里地多人少,小麦是主要作物,一个整劳力要收割20亩左右小麦,一个场要打几百
吨麦子,怎么可能那么短的时间结束?再说这里夏季干旱少雨,远远不像关内龙口夺粮那样
紧迫。前三年的实际情况是收割完要一个月,打场完要三个月。1966年特大丰收,伊犁
许多地方(包括我当时所在的生产队),都是入冬了,麦子还没打完,经过冰封雪冻,次年
四月雪化地干以后又继续打,有的打到“五·一”劳动节,个别队一直打到新麦快下来才完
事。但社员们在这种动员会上对从关内照搬来的收麦进度指标从来不提异议。相反,每当队
长问“怎么样”的时候,社员们也照例众口一声,像小学生回答课堂提问一样地用第一人称
复数祈使式回答:“完成任务!”
    这种动员报告的最精彩、最细腻也最科学的部分是算细帐:“社员同志们,如果我们每
人每天洒落15个麦穗,按千粒重平均数与麦穗的平均含粒数计算,我们每天就要损失小麦
××××斤,全大队一天损失就达×××××斤,全公社损失××××××斤,全伊犁州,
全新疆×××××××斤,而我们如果做到每个人都能不丢一个穗,我们每天就要多收××
×斤……全新疆就要多收×××××××斤,就够阿尔巴尼亚人民吃××个月,够越南人
民……”
    1969年6月底的一天,凌晨。我躺在与房东二老同住的一间土屋的未上油漆的木床
上,一边听小园里苹果树上的羽翼初丰的燕子呢喃,一边想着这一天的盛会与热而香的牛杂
碎,一边想着算细帐的数学方法的务实性与浪漫性的统一,一边想着各省革命委员会纷纷成
立到底是吉还是凶。这时,忽然听见一阵吵闹声。
    是谁这么早在我们的窗户根底下喊叫?我连忙起了床,披上衣服,顾不得洗脸,走出房
子。院门从里面锁着一种式样古老的长铜锁,房东二老还正睡着,我不愿意为找钥匙而惊动
他们,便从打馕的土炉(新疆俗话叫“馕坑”的)旁的高台上上了墙头,一跃而下,来到当
街。只见高大俊美的马尔克木匠推着一辆自行车,自行车货架子上面与两旁绑了许多东西,
正和大队一位17岁的民兵争执。我走近去一看,原来他的自行车上驮着三个小摇床,看样
子他要骑自行车把三个小摇床拉到伊宁市早市上去卖,而小民兵根据革委会夏收指挥部的命
令予以堵截。
    马尔克衣冠齐整,精神焕发,虽然受阻,但是并不急躁,而是耐心地、有板有眼、有滋
有味地与小民兵辩论。他说:“……亲爱的兄弟,哦,我的命根子一样的弟弟啊,你的阻拦
是完全正确的,是的,百分之百的正确。我们的夏收,具有伟大的历史意义。不错,我应该
参加会,不参加会是不对的,它是我的缺点,它是我的错误,我愿意深刻地认识,诚恳地检
讨,坚决地改正。但是伟大的导师教导我们,遇到什么事,都要想一想,眉头一皱,计上心
来,心之官则思。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万万不可粗心大意。
关心群众生活,打击贫雇农,便是打击革命。而我呢,是真正的无产阶级,真正的雇农,我
来到毛拉圩孜公社的时候,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晚上睡觉没有枕头,我是用土坯作枕头
的。那么,是谁,发扬了深厚的阶级感情帮助了我呢,亲爱的我的命根子一样的弟弟呀,那
就是你的阿丽娅姐姐呀!当然,这是党教导的结果,也是人民群众的帮助的结果。群众是真
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够得到起码的知识。没
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那么,我的兄弟,你的阿丽娅姐姐现在是怎么样了呢?唉,安拉在
上,她偶染沉疴,一病数月,茶饭不思,热火攻心。天啊,真主啊,保佑她吧!那么我又能
做什么呢?我愿意替她生病,我愿意替她死。然而,世界上只有主观唯心主义最省力气,可
以不负责任地瞎说一通,做得到吗?结合实际吗?哪怕是最好的理论,如果只夸是好箭,束
诸高阁,那就是教条主义。我呢,就做了这三个摇床,劳动使猴子变成了人,劳动使我有了
三个摇床。兄弟,你看我做得好吗?看这圆球!看这旋工!看这色彩!不,这不是摇床,这
是黄金,这是宝石,这是幸福。睡在这样的摇床上的孩子将成长为真正可靠的接班人。做了
摇床你怎么办呢?坚决学习大寨,先治坡,后治窝,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卖给私人,不,
我决不能卖给私人,斗私批修,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嘛……”
    马尔克诚恳地、憨直地、顽强而又自得其乐地一套一套地讲了个没完,他的目光是那样
清澈,天真无邪,又带几分狂热。他说话的声音使我联想起一个正在钻木头的钻子,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嗡。他的健壮的身躯,粗壮的胳膊,特别是两只大手的拙笨的姿势,使你
无法对他说话内容的可信性发生怀疑,何况那是一个除了怀疑我自己,我不敢也不愿怀疑别
的一切的年月呢。
    马尔克可能说得有点累了,他把车支好,与我握手问安。然后,他掏出一个绣得五颜六
色的烟荷包,还特别把烟荷包拿近我和小民兵,让我们参观一番,显然,那是阿丽娅给他做
的喽。他解开缠绕了好几道的带子,拿出一沓裁得齐齐整整的报纸,折一道印,用两个手指
捏出一小撮莫合烟粒,看颜色他的烟还算中等偏上的,他用熟练的动作把烟粒拨拉匀,舔上
口水,卷好,用打火机点着烟,抽上两口,先“敬”给我(我在这三个人中是年龄最大
的),然后给了小民兵一张裁好的纸,一撮烟末,最后自己卷起烟,吸了两口,又滔滔不绝
地说了起来。
    由于我很亲热地接过沾了他口水的莫合烟,我们的关系似乎在这一刻又亲密了些。所以
他这一次一面说一面用一种相当谦恭的态度不断地问:“我说的正确吗?”由于他个子高,
他和我说话的时候,要微微躬身俯就。我呢,唯唯诺诺地点着头。
    我的习惯性点头使他受到了鼓舞,他向迷惑不解、面呈难色的民兵指着我说道:“请
看,书记在这里嘛,书记已经点头称是了!”
    我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所说的“书记”,原来是我,我慌忙摇头摆手,“我不是
书记,我可不是书记!”“您不要谦虚”,他断然制止我,“干部嘛,又是汉族大哥,当然
是书记!对于我这样一个小小的木匠来说,所有的汉族干部,都是书记!所有的少数民族干
部,都是主任!所有的民兵兄弟,”他拍一拍小民兵的肩膀,“都是连长!”
    按照维语的状物比喻方法,那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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