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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人-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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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以来我第一次对自身产生了强烈的不满。我开始有点迁怒于那条红色围巾,我把它从脖肩上摘下来,狠狠地抻了几下,又揪了几下,我听见了那些柔软的红色纤维轻轻断裂的声音,那种受伤的声音,那种无辜的声音,它们使我恢复了理性,我想一个人假如一定要伤害什么,那就伤害自己吧,不要去伤害这种红色的真正羊毛制成的围巾。然后我小心地折叠好那条围巾,把它装进了棉衣的口袋里。
            
  夜色渐渐浓了,街道两侧的灯光更加艳丽也更加虚假了,而那些拎着塑料袋的行人像潮汐似地渐渐退去。一个盲人在美容店门口拉着二胡,一支描述离别相思的二胡曲,但我听见的却是一种快乐的嘶叫,而且我认为那个盲人的表情也快乐得令人生疑。我捂着耳朵从他身边经过,猛地又回过头瞪了他一眼,我想对他喊,你不该这么快乐。但转念一想我是错的,为什么我可以不快乐,他就不可以快乐呢?正如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说的,我不是你们那种人。你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人。一切都是多么的合乎人类生活的原则。
            
  后来我走进了一家电影院看最后的那场电影,一部好莱坞生产的枪战片。黑暗中火光、鲜血,水果和美女交织摇曳,枪声惨叫声不绝于耳,我一边看着屏幕一边摇头叹息:假的,骗人的,太可笑了。我每次看电影都是如此失望,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讨厌那种电影。那种电影,那种人。
            
  我想我就是那种人。
            
  我遇见那个穿风衣的男人是在深夜时分。
            
  最后一场电影散场后河滨街一带已经空寂无人。我穿越街口时突然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人穿着常见的浅色风衣,抱着他的双肩往黑暗的地方走。从他的背影和独特的走路姿态上可以确定他就是那个人。我从棉衣口袋掏出那条红色围巾,我觉得我像一个埋伏在雪地里的猎人,终于搜寻到了真正的目标。
            
  那个人其实是在黑暗中踯躅,我注意到他交叉抱肩的两只手,抱得那么紧,手指拍击肩部的动作那么急促,这使我突然怀疑他有什么严重的病症。我开始犹豫是否应该在深夜的街头与这么一个人谈话。我看见他站在一家服装店门外,准确他说他是站在一具被店主遗忘的塑料模特儿旁边。他的双手终于从肩膀上放下来,他的脑袋低垂着,我不知道他站在那里想干什么,我觉得他在思考,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但很快我就知道了。我看见那个人突然向塑料模特儿张开双臂你不会相信我说的事情,那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着那具塑料模特儿,而且我还清晰地听见了塑料模特儿的底座摇晃的吱吱嘎嘎的声音,还有那个人压抑的然而却是激昂的声音:拥抱……拥抱……拥抱……
            
  拥抱?拥抱。
            
  我在黑暗中愕然站着,我手里的那条红色围巾也许还在我手里,也许已经掉落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那个人站在我面前,他的脸部湮没在午夜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却明亮如灯。我觉得那个人比我更加镇静,他似乎正在微笑,而且我看见他向我张开了双臂。
            
  拥抱?我说。
            
  拥抱。他说。
            
  不,我听见我自己冰冷的声音,不,我不是那种人。
            
  那种人?哪种人?他说。
            
  我不是你那种人。我说。
            
  我这样叫喊了一句就跑了,我跑得很快,感觉到自己像一列火车,而河滨街像一个黑暗的隧洞。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广场上,我终于站住了。广场上的枯草和路灯以及夜班公共汽车都告诉我这是一个真实的冬夜,气温骤降,空旷的广场寒气逼人,我看见我的投射在水泥地面上的影子,那个影子活动起来,双臂上升、交叉,最后紧紧抱住影子的肩膀,我看见我抱住了我自己。我还听见我自言自语的声音,你不是那种人。你不是哪种人?你不是那种人,那么你到底是哪种人?
            
  莫名其妙的语言来自莫名其妙的事件。正像这个寒冷的冬季,有人在河滨街默默地给我一条纯羊毛的红色围巾,但是不知怎么我又把它丢在河滨街街上了。
            
                                      二
            
  请你注意这个黑衣黑裙的女人,除了一张苍白的精心化妆过的脸,她的全身,她的手套、帽子、羊皮靴甚至她的耳坠都是黑色的。就是这个女人,这个黑色的女人,冬天的时候曾经来敲我的门。
            
  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我在修理一张木椅,用锤子、螺丝、铁钉和锥子,当然只能用这些工具,因为我不是木匠。假如是木匠他会很好地处理木椅上的所有接样,他用不着像我这样忙得满头大汗,把椅子和地板一起敲得乒乒乓乓地响。正因为我不是一个能干的木匠,我对自己的手艺很恼火,继而开始迁怒于那张木椅以及木椅的制造商,我猛地把木椅举起来砸在地上。听见一声类似汽车轮胎爆炸的巨响,应该承认我被自己的举动吓了一跳。
            
  就是这时候那个女人来了。
            
  我起初以为是楼下的邻居来提抗议了,我提着锤子去开门,看见那个女人站在门外,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脸上没有任何谴责或温怒的表情,她几乎是妩媚地微笑着,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朝里面扫了一眼。
            
  你是木匠吗?她说。
            
  不。我不是木匠。
            
  那你家里请了木匠?
            
  没有。没有木匠。我晃了晃手里的锤子说,是我自己,我在修椅子。
            
  我听见这里乒乒乓乓地响,我以为是木匠。她不知为什么捂着嘴偷偷笑了笑,然后她说,我正在找木匠,我家里需要一个木匠。
            
  对不起,吵着你了,我说,刚才那响声,那响声,我不是故意的。
            
  什么?她迷惑地看着我。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她的戴着黑手套的手便再次捂着嘴,无声地一笑。你误会了,她说。我不住这栋楼,我可不是你的邻居。我不过是走过这里,还以为能找到一个木匠呢。
            
  女人说话的腔调渐渐有点忸怩作态,但却没有引起我多少反感,或许是她的不同凡响的衣着容易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我看着她轻盈地拾级而下的背影,暗自估算了一番她的年龄。当然我知道她的年龄于我是毫无干系的。我预感到她在楼梯上会有一次伫足回头的过程,果然她站住了,她第三次用黑手套捂着嘴,那样偷偷地笑,我说不上来一个女人的这种仪态是好是坏,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它使我感到莫名的紧张。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固此当她回眸而笑的时候我迅速检查了自己的全身上下,并没有什么可笑的地方,唯一会产生疑义的是手里的那把锤子,于是我把它藏到了身后。
            
  你好面熟,我在哪儿见过你。女人站在楼梯上说,喂,你认识赵雷吧?
            
  哪个赵雷?男的还是女的?
            
  老赵呀,你们一起开过书店的吧?
            
  女人没有等我作出任何回答就转过了楼梯拐角,我记得她的最后的表情显得意味深长,她下楼的脚步声听来也是自信而急促的,这同样使我感到莫名地紧张。赵雷?书店?我从来不认识任何叫赵雷的人,更没有和那个人一起开过书店。
            
  我猜那个女人认错了人。
            
  我所居住的城市北部人口密集,站在阳台上朝四面了望,你常常会发现你的那些陌生的邻居在各个窗口晃动。当你企图窥见别人的生活细节时,对方也轻而易举地窥见了你。我认为这是密集型住宅区居民的一种尴尬,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我极少开启通往阳台的那扇门。
            
  我记得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去阳台晾晒刚洗好的衣物,猛然发现一条鱼躺在阳台护栏上,是一条腌过的青鱼,内脏当然已经掏空,鱼嘴里还衔着一根锈蚀了的铁丝。我猜它是从楼上邻居的阳台上掉下来的,只是它的落点如此巧妙令人惊叹,好像就是我把它晾在那里的。
            
  我拎着那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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