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够吃了,咋办?”
捞渣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少吃一张煎饼,少喝一碗稀饭。可管?”
他大这才笑出来,摸摸老儿子的脑袋。
这天,嫁到山那边的大闺女带着孩子回来了。捞渣就到鲍五爷那里去借一宿,
和鲍五爷脚对脚地挤一床。鲍五爷偎着捞渣小猫似的身子,说:
“捞渣,五爷的被窝叫你捂热了。”
“五爷,我每天给你捂被窝。”捞渣说。
鲍五爷偎着捞渣暖暖和和的小身子,心窝里滚烫滚烫的。话也多了:
“捞渣,你来和五爷睡,你大答应吧?”
“我大最依我了。”捞渣说。
“你娘答应吧?”
“我娘也依我。”
“他们要说我这老头子啰嗦哩。”
“不会哩。”
“我老不死,自己都活烦了。”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捞渣开导五爷,“二小子每天上学,他说老师说的,
好日子都在后头哩!四人帮打倒了,立马有好日子哩!”
“捞渣,你想不想上学?”
“想。”捞渣说,然后又说,“不想。”
鲍五爷看出他是想的:“你们学费要几块钱呢?”
“不少,三块多哩。”
“五爷给你付了吧。”
“不能,五爷,你的钱是大伙儿的……”
这一句话提醒了鲍五爷:“是的,我吃的是百家饭,我是个老绝户噢!”
“五爷,你咋是绝户呢!咱都叫你爷爷哩。”捞渣说。
“鬼哦,你的嘴好乖哟!”鲍五爷说,过了一会儿又说,“捞渣,你有点象我
那社会子哩。”
捞渣没应声,睡着了。
“眉眼象,脾性也象。”鲍五爷说。
捞渣睡得安静,连丝鼻息声都没有。窗洞叫堵上了,屋里黑得伸出手不见五指。
“和社会子一样,都仁义。从不和人吵嘴磨牙……”鲍五爷对着黑暗拉着呱。
墙根有一只虫吱吱地叫着。
二十一
牛棚里在唱古:
“写一个九字挂金钩,七狼八虎窜幽州。
就数十字写的全,刘邦去也没回还。”
二十二
拾来走了两日,又回来了。他把货郎鼓插在腰里,没让它响。他走到他头回停
下来卖货的那台子下,对着台子上喊:
“二婶!”
喊了两声,二婶出来了,穿了一件半旧的褂子,不露肉了。两手黄澄澄的大秫
秫面:
“大兄弟,咋又回来了!”
“我上回把二婶的烟荷包带走,忘还来了。”拾来从兜里掏出烟荷包,朝她举
了举。
“这还值得送回来吗?给你了,不要了。”二婶说。她低低的,哑哑的,又带
点甜味儿的声音叫人心里十分舒坦,象喝了一口热茶。
“哪能。”拾来说着走上台子来了,把那烟荷包朝二婶跟前递过去。
“不要了呢?”二婶说,举着两手黄澄澄的面,朝后退着。
“哪能。”拾来朝他走去。
她只能要了,可是两手的面,怎么好拿?她便侧过身子:“替我搁兜里吧!”
拾来把手伸进她斜开的兜,兜里暖暖和和的。他的手停了一下才抽出来,手上
带着她的体温。
“进来坐坐,喝碗茶吧!”她说。
“不了,走了。”他说,脚却不动窝。
“坐坐歇歇吧。”她说。
“走了。”他却不走。
“进来坐坐嘛!”她伸出肩膀头子抗了他一下,他顺势进了屋。
屋子不小,有三间。可是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地上爬着两个小孩,一个三
岁模样,一个四岁模样。门前架了张鏊子。二婶接着和面,拾来坐在板凳上吸烟。
“这是老几?”拾来问。
“老三老四。”二婶回答。
“怪喜人的。”
“烦人呗。”
他们一句去一句来地拉呱。不知咋的,他在这个二婶跟前,觉着很自在,很舒
坦。他觉着这二婶虽说是第二次见面,却好象老早就认得了似的。
“他大做活还没收工?”他问。
“他大做鬼去了,死了!”她回答。
“哦。”他愣了。过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二婶也是个苦命人啊!”
“苦惯了。大兄弟,你能帮着烧把火吗?”
“能。”拾来忙不迭的站起来,挪到鏊子跟前去,点了火。
“大兄弟。”二婶叫道。
“嗯哪!”拾来答应道。
“你打山那边来,那边是分地了吗?”
“都吵吵呢,嗷嗷叫。怕是快了。”
“分了地,就够俺娘几个苦的了。”二婶叹气。
“大伙儿会帮忙的,这庄上的人情特好。”拾来安慰她。
“一分地,劳力就是粮,劳力就是钱,谁知道会是咋样哩。”
“都是一个庄一个姓,大家锅里有,不会少你几张碗的。”拾来说。
“你这个大兄弟嘴怪会说哩。”二婶笑了。
“我嘴最笨了,我说的是实情。”拾来红了脸。
“你说的是实情。”二婶瞅了他一眼,小声说,象是说给自己听的。
面和好了。二婶搬了张小板凳坐到鏊子前,伸手将面团在鏊子上轻轻一抹。嗞
啦啦的一阵轻烟腾起。拾来忽然心里一格登,他咋在这轻烟里看见了大姑的脸。
一只竹劈子将那煎饼一挑,二婶的脸又清澄起来:“别走了,在这儿吃吧。”
“不了。”拾来嗫嚅着,二婶没听见,将面团子在鏊子上一抹,抹得溜溜圆,
再一挑。拾来看着二婶的手:手腕圆圆的,手指肚鼓鼓的,手背的皮有点起皱,却
结结实实的。他见过最多的是媳妇姊妹的手,每日里有多少双媳妇姊妹的手在他眼
皮子底下翻腾,挑来拣去。可他却从没觉得有哪双手象这双那样,看着心里就自在,
就舒坦,就亲近,就……怎么说呢,心里就暖暖和和的。他象是在哪里见过这么双
手,要不,咋这样眼熟呢!
“你也是个苦命的,”二婶抹着面团子,悠悠地说,“往后路过这里了,就进
来喝碗茶,吃顿饭,歇歇脚,就算是个落脚的地方吧!”
拾来鼻子酸酸的,不说话。
“有洗的唰的,就搁下。一人在外苦,不容易。”
“二婶!”拾来抬起头喊了一声,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泪。
二十三
这天夜里,大姑耳朵边没听见货郎鼓响。一夜睡得安恬。
二十四
地分到户了。不论文化子怎么哭怎么闹,他大都不让他念书了。文化子急得没
法,找了鲍仁文来说情。鲍仁文对他大说:
“我叔,你眼光得放长远点。分地了,要多收粮食,就看个人本事了。让文化
子上学,学点科学,种田才能种好哩,单凭死力总不行。”
鲍彦山只是吸烟,不搭话。
鲍仁文又翻报纸念给他听:某某地方一个高中生养长毛兔成了万元户;某某地
方一个大学生种水稻,也挣了不老少……听得鲍彦山眼珠子都弹起来了,可话一回
到文化身上,他便又泰然下来。似乎文化子与那些人是一无联系的。任凭鲍仁文深
入浅出地解释,他亦是不动动。说:
“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大文子!你不知晓。”
“还是多读书好哇!”鲍仁文不放弃努力。文化子在一边抽抽搭搭的,要放弃
也放弃不得。
鲍彦山斜过眼瞅瞅鲍仁文,不吱声。其实,鲍仁文来作这个说客是最不合适的
了。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极有力的反证,证明着读书无用,反要坏事。时时提醒着
人们不要步他的后尘,万万别把自己的孩子们弄成这样:赔了工夫赔了钱,弄了一
肚子酸文假醋,不中看、不中用,真正是个“文疯子”。
没有任何办法了。文化于晓得哭也是没用,便也不哭了,省些力气吧。倒是小
翠背地里说他:
“就这样算了?”
“算了。”文化子垂头丧气地说。
“甩!”小翠子鄙夷地说了一个字。
文化子脸涨红了。在此地,无能,窝囊,饭桶,狗熊,用一个“甩”字就全包
了。一个男人最坏的品质怕就是“甩”了,一个男人“甩”,那还怎么做人?还怎
么叫人瞧得起?文化子动动嘴唇,没说什么,站起来要走。小翠子上前一把拽住他
的袖子:
“你把我唱的曲儿还给我。”
“这怎么还!”文化子朝她翻翻眼。
“你唱还给我,唱个‘十二月’!”小翠搡了他一下。
“我不会唱。”
“不会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