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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批邓学习转弯子期间,北京来了两个人,找钱文外调犁原在一九七五年七八九三个月对钱文散布了什么谣言。现在的钱文已经不是一九五八年与廖琼琼一起吃过饭便立即回来写廖琼琼的材料的钱文了。他态度明确,犁原同志一桩谣言也没有散布。压也好,诈也好,逼也好,诱也好,反正犁原同志吗也没有说过,凡是犁原说过的都正确,凡是不正确的犁原都没说。两个外调人员虽然极不满意,并且威胁钱文说他的态度恶劣,要把他的材料转给当地,最后,他们仍是没有办法,悻悻地走了。
便再学习。列宁为什么说无产阶级专政。八亿人口不斗行吗?(能斗掉四亿吗?)三要三不要。纪念鲍狄埃。科学院与百货商场都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两个彻底决裂。停滞的论点,悲观的论点,都是错误的,不符合地球史,宇宙史,人类史的基本知识。小土群,蚂蚁啃骨头。在中南海游泳池接见赫鲁晓夫。还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霸王别姬,七发,子见南子,以猪为纲,水肥土种密保管工,是共工而不是轩辕氏取得了胜利,单日打炮,双日不打,与苏修论战从一万年减为九千九百年,鸡毛上天,蚂蚁啃骨头,提倡拉练,大风大浪并不可怕,提倡游泳,还管打乒乓球,管卖菜。高能物理,经络与物质不可穷尽,《十五贯》,《海瑞罢官》,百花齐放,百鸟齐鸣,秦始皇和曹操都是大好人。《红楼梦》第四章是全书的纲,《红楼梦》是阶级斗争史。杜牧的诗有“折戟沉沙”句,预告林彪的三叉戟飞机坠毁,沉到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沙漠里。这就是“天要下雨,鸟要飞,娘要嫁人”。再锄毒草,武训是反动派,光绪、康有为是卖国主义,阳谋阴谋,引蛇出洞,帽子拿在群众手里。脱裤子,割尾巴。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说不要脸的话。老人家在中国的九百六十万国土上,大踏步地进攻,大踏步地后退,大开大合,声东击西,欲擒还纵,见头不见尾,望山跑死马,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永远团结两个百分之九十五,无往而不胜,如入无人之境。
于是五迷三道,只剩下了听喝。毛主席和他们的关系,赛过父母,赛过兄弟姊妹,赛过师长,赛过一切亲人友人好人与冤家对头。离了他不行,什么也离不开他,离了他就是行驶在大海里突然撤掉了船,飞行在天空突然撤掉了电罗盘,睡眠中做着好梦哪怕是噩梦却突然撤掉了床,于是乎就什么都没有啦。他好就是人人都好,他错了就是自己活该倒霉,他聪明就是人人诸葛亮,他傻了就是自己彻底迷糊。他就是记忆,他就是感情,他就是功勋,他就是噩梦,他就是奋斗,他就是豪情,他就是发烧,他就是顽强地活下去的中国人的灯光,馒头,辣椒,白干酒,门神,驱蛔灵和气功,他是每一个中国人从脖颈通到尾椎骨的那根主筋。时间一长,你也会埋怨他,痛惜他,咒骂他,像咒骂脊椎疼痛,心跳气短,灯泡刺眼,馒头有了味,葱辣鼻子蒜辣心……只有辣椒不讲理,辣了前门辣后门。然而他已经化为你的一部分,已经与你的一生,你的父母与你的子女的一生密不可分,也许有了他你并没有生活得很惬意,但是没有他你就不是你,中国就不是中国,历史就不是历史,世界就不是世界。你咒骂完了还是心服口服。他以后的几百年,在中国,凡是打批判的旗帜战斗的旗帜反潮流的旗帜反体制的旗帜社会主义的旗帜——包括全面民主的社会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的旗帜以及人民的特别是劳动人民的旗帜鲁迅的旗帜左翼的旗帜的,还有打民族的旗帜中华的旗帜爱国的旗帜与中国的具体实际相结合的旗帜的,还有一种打旗帜的旗帜就是自诩旗帜,却根本看不出来他到底要干什么能干什么的,没有哪个人能够脱离开他的思想光辉,没有一个人能越出他的思想边线,没有一个人能够望其项背!
从中国现实的角度来说,他老人家的“文革”实在是搞得一团糟,他搞得百业凋敝,一事无成。他把中国像面团一样地擀过来捏过去,结果运动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他亲手自行去摧毁自己建立的党,去摧毁自己建立的国家,去摧毁自己建立的信念和秩序,再摧毁自己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果他年轻一点,也许事情还发展不到这一步,请神容易送神难,他请来了“文化大革命”这一尊神,他已经无能力送走它了。
然而这毕竟是中国革命世界革命的一次人民大狂欢,是一次毛泽东的诗一般的狂想曲。毛泽东称自己一辈子就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建立了新中国,一件事是“文化大革命”,这绝非偶然。从中可以看到他老人家是怎样地看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这是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的狂欢,超前思维的狂欢,这是意志的狂欢,概念和语言的狂欢,创造历史即追求历史的一点新意社会的一点新意的狂欢,群众运动的狂欢,天才、智慧和勇气的狂欢,献身精神和悲剧精神的狂欢,是机会和手腕的狂欢,力比多和激情,欲望和野心的狂欢。人生说到底是什么?人生不过几十年,人生就是生命的一次狂欢,更正确一点说一次狂欢的实验,意义就在狂欢和实验本身;你还能做什么?你还能得到什么?什么叫对?什么叫错?毛泽东使青年一时间解放到了极致,去掉了一切绳墨规矩,轰动了全人类,激发了全世界。这有点残酷,一切循规蹈矩一板一眼对于生命对于青年就不残酷了吗?“文化大革命”确实尽兴。所以西柏林的“墙”上写满了联邦德国红卫兵的标语,美国加州伯克利市建立了伯克利人民共和国,法国文化部长作家马尔罗对毛泽东敬佩备至,后来,许多年后,全世界的拳击爱好者都在电视实况转播中看到:泰森的手臂上刺上了毛主席头像。
极致了就是到头,尽兴了就是破产,狂欢了就是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他自己多次讲过的,物极必反。除了他,没有什么人能够把六十年代的中国搞得这样乱,这样绝,这样热闹。
那么他死了呢?
没有人敢说这个话题,然而人人都在面对着思想着这个话题。
在“四五”以后,人们最后一次在电视屏幕上见到他老人家,是他接见巴基斯坦的总统叶海亚·汗。人们看了电视,明白了,时候快到了。
他死了会引起动乱,崩溃,四分五裂,外敌入侵,亡国灭种?
他死了就是都死了?
人民祝愿着他的万寿无疆。
他死了江青还能站得住?
他死了“文革”还能继续搞下去?
他老人家的悲剧在于,他太伟大了,他的存在创造着一切也遮蔽着一切,他的不在,必然是一番风风雨雨,如果不是惊涛骇浪的话。
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的这一天,中秋节刚过不久。中秋节那天月光太好了,那样的月光下无法入眠,睡不着钱文和东菊就谈论老人家和旗手,谈得喟叹不已。谈到夜二时多了,钱文起床走到院子里,他看着雪白的月亮,由于没戴眼镜,他看得模模糊糊,只觉得月亮煞白,月光煞白,满地煞白。一阵凉风,他身上抖了抖,他忽然感觉到,毛泽东主席正在乘风而去,乘月而去。他回到床上,再也睡不着了。
一九七六年九月的这一天通知下午有重要广播。钱文自己都不敢向自己承认,从他听到第一声听广播的通知起,他就知道这一天到了。
无疑,这一天到来了,最危险的一天,最恶劣的一天,一切都到了头,一切都在未定之数。而且,他懂得愈是这样的时刻愈是艰难,什么好事什么坏事都可能发生,也许转瞬间就有成千上万的人头落地。什么叫幼稚,幼稚就是轻信,幼稚就是把一切包括自己想得太好了。什么叫成熟,成熟的第一步是防范,是懂得人性恶洞悉人性恶;是克制与防备直到制服这种种的恶。
也许更进一步的成熟是对善恶的超越与包容吧?钱文还没有达到这个境界。
“中国共产党……极其悲痛地向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宣告:我党我军我国各族人民敬爱的伟大领袖,国际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被压迫人民的伟大导师……”
一听声音就可以判定,是了。
是夏青的高亢的庄严的声音,但是声音里含着悲戚,含着苍凉,含着惊恐和绝望。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