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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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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了审查旁人革旁人的命的领导——虽然是不太大的领导——干部了。他首先获得了行动的自由,他可以每晚回家,可以每晚吃玫香给他炖的排骨汤——革委会连续分排骨,排骨炖萝卜,不但养人而且补肾。“再分配”一点这样的排骨也是自然而然,天公地道的吧。他每天晚上还要与想像中的妈妈讨论国际国内政治形势。遇到头疼的事,他就想妈妈如果在,会是什么主意。肯定,依妈妈的意见,他的表现应该比现在还要紧跟,还要激烈,还要誓死效忠中央文革小组。妈妈说过:“孩子你要记住,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你就要给他当孝子贤孙,提马桶刷饭盆,咱们都干。不是毛主席司令部的人,咱们对他是六亲不认!没有毛主席……”妈妈一说起毛主席就满眼热泪。从前不也是这样的呀?妈妈是憋着一股什么劲呀,她有机会就要发表最左啊左的意见。在祝正鸿听说上面酝酿让他担任革委会政工组副组长的时候,他告诉了妈妈,他本来以为妈妈会为他终于快要成为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员而欢欣鼓舞的,谁知道妈妈说:“不,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我要听的是你去掏大粪,你去下乡落户当农民,你去喀拉昆仑山放哨!你要到反修防修的第一线去,你要与帝修反斗个一万年!毛主席说得对,减少一百年也还是九千九百年!那样,你才能真正地改造自己!一颗红心是铁打的!哪怕是牺牲了生命,也才是你爸爸妈妈的好儿子!”

    说得祝正鸿五迷三道,连妈妈说的是不是真话他也辨不清了。怎么连爸爸也出来了?说是真话吧,他下了乡或者去了喀拉昆仑谁管动不动犯心口疼的妈妈?掏大粪倒还切实可行一些,自从“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妈妈最念念不忘的就是要他去掏大粪,妈妈至死留下的遗言也还是要他去掏粪,当真?可大粪并不能保证一个人思想改造得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权力与财富的再分配也包括分配你是终生改造还是终生要旁人改造。妈妈是什么人呢,他坚信,妈妈的人生经验社会经验政治经验都远远超过他,妈妈只是没有得到机会罢了,得到机会妈妈照样可以进上层,在中国,能够进政治局的女人何止妈妈一人!妈妈照样可以生杀予夺,势如破竹,照样可以当旗手,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旗手导师,宁命定乎?

    像妈妈这样的普通的中国人,蕴藏的政治积极性政治能量政治心机是太多太大了。几千年的惨烈的政治斗争,几千年的改朝换代,使政治在中国哪怕是家庭妇女哪怕是小业主哪怕是三寸金莲那里也生了根,在中国,蹬三轮的、卖腐乳的、耪地的、剃头的,更不要说唱小曲的啦,说到底他们都是政治家!苏三、李师师、李香君和赛金花……所有名妓都是政治家。魏忠贤、李莲英、所有太监也是政治家。只有书呆子才会对政治一窍不通!(要不主席说他们书读得愈多愈蠢!)历史造就了中国的政治,政治的中国,历史造就了中国人的政治兴趣,政治热情,政治才干,政治心计,政治眼光,政治冒险欲望。听说湖南有一个乡,光从这个乡出发参加革命后来成为党政军要员的就有十几名二十几名,这些人呆在乡里,最多也不过教教小学,开个小店,买几十亩地,娶两房姨太太罢了。其实别的乡也是一样,全国每个乡至少能出十名高干,全中国就有候补政治局委员中央委员几十万,候补专员县委书记县长上亿,(不斗行吗?)这之中,妈妈虽然不一定是最杰出的,起码不是差的。惜哉妈妈未尽其才也,惜哉妈妈只能遇到机会在儿子这里演习演习其政治姿态政治雄辩政治激情也!

    祝正鸿也在每一次批判大会上发言表态,有张志远和他妈妈的鼓舞,他硬着头皮硬是成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他有权看内部文件,新市委的领导都认识他。最后,抻了半年,令他时冷时热,像疟疾一样地发作了半年——当然,一个人得到了提升,他立即成为了那些没有被提升的人的公敌,他的就任政工组副组长远远不是顺利的——他得到了政工组副组长的职务,比他原来的职务实际上高得多,虽然不长工资,不分房子。他取得了继续革命的权利,取得了继续吃革命的饭坐革命的车的权力,他走道能大致上挺起腰来了——也不能挺得太直以免人家说你翘尾巴,他很快乐,他毕竟是在人人罪该万死的年代开始了扬眉吐气的新一页。

    于是他今天布置批判刘少奇,明天反骄破满,批陈整风,投石问路,今天批判《三上桃峰》,说是一出戏为王光美翻案,明天批判“无标题音乐”,说是黑线回潮。今天批判林彪,而且林彪不是极左而是极右,右得不能再右了,明天又批判成孔子了,就因为林彪讲过韬晦和中庸之道,陈伯达题过四个字“克己复礼”。

    他还学舌般地传达文件让大家批判“文艺问题方向解决了”的谬论,就是说党成立五十多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小三十年了,“文革”也搞了七八年了,方向还没有解决,永世不得解决,更不准说是解决掉了,永远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再向左转,再向左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操练呢?什么时候才能迈步呢?

    不工作还好,一工作就如入五里雾中。

    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当政工组长比进牛棚强。

    然而他又总觉得有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特别是他不敢看那些过去的他的领导,他们现在大多因为旧市委的问题还处在专案组的审查之下。他们的命运太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使他紧张而且尴尬。遇到周围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他总是主动地与这些至今尚未得到一个“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的老领导打招呼。有人对他的招呼莫名其妙,茫然无以对;有人是一怔,然后半信半疑地打量他;有人是面红耳赤,转过脸去;有人是公事公办地回他一个点点头;还有人对他的打招呼反映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然后庸俗乃至油滑地点头哈腰地连说:“祝组长,请多指导。”

    几乎没有一个人友好地与正常地回答他的好意。这使他嗒然若失。

    人是卑劣的么?人是不允许别人比自己的处境好太多的么?

    比如早晨他去看望了赵青山,他为什么那么急于告诉赵青山王模楷的事呢?连一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王模楷,他也要嫉妒么?

    反正王模楷的上天安门让人人气不忿,反正打从王模楷奉调回京,人人都等着他再垮台的那一天。这不是,大家都预见到了。

    噢,不光是王模楷,所有的今天把这个揪出来,明天把那个打倒的消息都会令一些与他们无仇无冤的人感到快意,感到某种与紧张共生的兴奋。看到听到处境比自己好的人碰到了比自己糟糕得多的麻烦,谁个能不感到庆幸乃至解恨,至少是一种看客,一种看戏,叫做不看白不看的乐趣呢?

    所以说,人民要革命。所以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所以说,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永远站在革命这一边,阶级敌人不过占百分之一、二、三。还有百分之二、三、四,哪里去了呢?

    然而他是张志远,是他的——其实他毫不怀疑,那就是他的生身父亲。在那次谈六翅鸡以后,他试探地再次与张副书记谈起自己的母亲,他假装是谈自己的历史,他说:“妈妈告诉过我,我的爸爸是四川人,姓林,后来去了江西苏区。我姥爷那时开小店……”张志远打断了他的话。张志远谈起了最近干部群众的思想动态。然而,祝正鸿看得出来,张志远有点不安,脸红一阵白一阵,忽然喘气忽然咳嗽,说的话不流畅,停顿和节奏不对头,好像在读一篇通通用错了标点的文章。只是在谈完话,张志远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深情地看着他,说:“向你妈妈问好。”他又拍一拍祝正鸿的肩膀,他几乎是搂了一下正鸿,他忽然放低了声音,问:“你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住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吗?”

    祝正鸿不假思索地坚定地回答:“没有,我们,我是说我和我的妈妈,我们娘儿俩一切都好,我们什么困难都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他已经后悔自己的孟浪了。什么时候?管他亲生干生爹娘做什么?“文化大革命”期间,伴领导如伴虎,岂可掉以轻心?

    从此,他与张志远的联系就一下子少起来了,他的表现也没有起初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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