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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局长指的是祝正鸿,“三结合”以后,他在革委会里担任政工组的副组长,林彪事件以后,各种机构开始正规一点了,最近传出来,政府与各职能部门即将恢复,他已被内定为文化局长,忽啦一下子,大家就以“局长”称之了。过去,他们在市人代会上见过面,彼此并不熟悉。听到他来了电话,赵青山知道这是另一彪人马,虽然没有首长显赫,但掌握着本市的实权,管他管得更直接更实在也更具体。他自然不敢造次。他立刻调整了音调,使自己的声音温柔从顺。他同时立即判明,刚才的电话也是未来的局长让秘书打来的,这就是“格儿”不一样了,当了局长,电话不能自己拨,先让手下拨通找到要与之讲话的对象,局长再出来,好哇,真好哇!
他这么想着分析着,同时立即明晰了局长来电话的意图,肯定,他去首长那里的事局长已经知道了。好悬!
他想着,祝局长的声音出现了。结果局长的音调更温和,局长说:“我们的无产阶级大作家在忙什么呢?”
赵青山略略一捉摸,他明朗地说:“唉呀,昨天深夜首长接见,我是屁滚尿流呀!这不,我还没睡觉呢。”
关键时刻赵青山显示了天才,他用屁滚尿流四个字向直接领导地方领导汇报了自己被高级首长接见的情况,真是再老实也没有了,再轻巧也没有了,你可以以为屁滚尿流不过是一句成语,不过是一种夸张的形容词儿,其重点在于突出自己的谦虚老实嘛。最主要的是,他的这句话为自己定下了调子,首长是伟大英明的,首长是倾城倾国的,而他,不过是一个屁滚尿流的小角色,无大用更无大害,你是权倾一朝的大首长也好,你是盘根错节的地方实力也好,我一个编好人好事的穷小子——安装了一部电话就已经把老伴烧出神经病来的人,对你们都是忠忠忠,服服服呀!农民别的不会干,还不会装傻充愣,摆肉头阵吗?为什么一说告诉市上卞迎春就那么不高兴?为什么刚从首长那儿回来,臊裤子还没换好电话就追了过来?我姓赵的几个脑袋,你们可以这样那样,我敢呲毛吗?我敢耍滑吗?我敢玩花活吗?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作家作家,也不过是摆在案头的文竹,挂在马脖子上的铜铃,绣在烟荷包上的一朵喇叭花罢了,用你你也就自以为有用,不用你你算废物。放到历史书上,给大爷解闷,倒还算有这么一壶,真红火起来了革起命来了人民的盛大节日了一天等于二十年了用大炮发言有武器批判了,你那管笔还不如用来取暖的一根烂柴禾!抬举你你算是人五人六,你他妈的还当了真了呢,不嬲你你就算三孙子,三孙子也没人要!搁到人民面前,领导面前,革命面前,这委那委这小组那小组,这办那办这处那处面前,你能从谁的裤裆里露出来?一个科长,一个红卫兵,一张小报,想捻死你还不就像捻死一只蚂蚁?
你以为你是谁?
只听祝正鸿在电话里哈哈大笑。他说:“好好,对不起,打搅你啦,你先睡觉吧。我们以后再联系。本来我想去看看你……”
最后一句他有意轻描淡写。
赵青山连忙说:“不不,我现在就去政工组那里向您汇报,不跟您谈谈我是睡不着觉的,我心里不踏实,还睡个什么觉?不见您我是睡不着觉的。我现在就去,骑自行车二十分钟以后到。”
祝正鸿坚持到赵青山家来看他。他坚持要到局长那里汇报,争了一会儿,愈争愈融洽快乐,祝正鸿说:“再不许叫我局长啦,手续还没有完成嘛。你也别客气啦,我想认认门,看看你住的情况……”
赵青山便没有再推辞。他从局长或副组长的话里听出了一点味道,“看看住的情况?”什么意思?是不是要给他解决住房问题?
他连忙告诉娘子大搞卫生,向他说明局长(男)马上就到,而且说,局长可能给他们分房。娘子虽然不懂得文化大革命,就是说既没文化也不革命,但是完全知道住房问题的厉害。他们家六口人,住两间房。他们老俩和小四住一间屋,小四的床就支在他们的双人床顶上,他们是上下铺。另外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十五岁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一个,跟他妈一样高啦,在那半间屋里住三层铺。不但床上有床,床下也有床。先是老大住上铺,老二是女儿住中铺,老三住下铺。后来女儿渐大,月经都来了,不愿意夹在中间,便由女儿住上铺,一哥一弟住中铺和下铺。后来又觉得不方便,改成女儿住下铺兄弟俩住中铺上铺。女儿每天睡觉都要爬进爬出,爬进去以后就用床单把四周围上,夏天闷热时你无法想像女儿怎样在这个小空间入睡,冬天你也担心她会因供氧不足而憋死。
但是就是这样的住房也是六四年由于陆书记的特批他才得到的。他原来住在一小间筒子楼里,一幢楼,并列的一小间一小间房子,房前一个窄过道,各家都把蜂窝煤小炉灶放在这个过道的自家门前,楼房两端是男女厕所。他们六口人住在一间小屋里,他现在无法想像原来是怎么住的,当然,那时孩子还小。那时他们也还没有床,几条板凳,一排铺板,他们一家就像在农村睡大炕一样,睡着个大通铺。真是温暖亲热,谁也离不开谁。中国人那么好扎堆,肯定是从小睡大炕睡通铺睡的。
赵青山碰到的问题很复杂,因为他撞在政策上了。他是干部,是吃商品粮的,他妻子是农村户口,是凭工分吃队上发的口粮的。而他的子女,根据政策,只能随母亲而不能随父亲,就是说,他的四个孩子也都是吃生产队的口粮的,没有城市户口,不算北京人北京孩。六年以来,城市粮食供应紧张,卡这个城市户口十分要紧。有时办一个城市户口比调动一个工作或者提升一个级别还难。陆书记批示的那次,算是格外垂恩,照顾性地破例处理,批准他第一把老婆的户口改成城市户口。用他老婆的话叫做从前是土中求食,如今也变成吃“皇粮”的了。第二,让他挑一个孩子可以改城市户口。这可要了他的命啦。四个孩子。老大最大,嫡长子,过去皇上传位也是济大的,似乎这一个城市户口指标非他莫属。可老二是女儿,女儿那么娇,如果没有城市户口,上学嫁人挣钱吃饭将来都是问题。别看赵青山出身于五代贫农,他又如火如荼地写贫农爱贫农歌颂贫农树立贫农的光辉形象,想到惟一的爱女将来嫁一个贫农,他实在是不忍心,一想到这儿他就会眼泪汪汪。老三又聪明又英俊,他看得出来,老三是人才,老三将来能接他的班,能成为大作家,要不至少能混成个司局级干部。小四呢?谁个不疼老小!他曾经设想,如果是写小说遇到这样的四个孩子择一个上城市户口的情节该怎么发展下去?他想,如果是在小说里,主人公会想,有本事的人走到哪儿都会脱颖而出,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就是说在小说里,不会考虑把城市户口的指标给老三。可现在不是写小说,小说原稿上笔尖一划拉什么问题都明晰啦,实际上呢,他难受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心被撕扯得破破碎碎。他想起他写过的旧社会的故事了,一户贫农有三个孩子,遇到了灾荒,只能留一个,舍另外两个……他写得感天地而泣鬼神,强迫一个人在自己的最爱之中舍弃一爱两爱,实在是惨无人道。糊里糊涂他又想起二桃杀三士的故事,中国人怎么那么损?但是,但是,他这样想未免太反动了。他看看周围,没有人发现他有反动思想,他也说服自己,他绝对没有反动思想,刚才想过的不是思想而是疲劳的乱七八糟。
唉,小说呀,我算明白你们这些写小说的啦,呸!
想到这里他实在羡慕那些右派,哪怕是二类处理,保留公职监督劳动,一月只发十八大块,可人家有城市户口哇,人家的右儿右女右爹右妈都有城市户口,都天生吃皇粮,祖祖辈辈皇粮。而他呢,又是共产党员,又是党的嫡亲儿子,白部长说的,又是无产阶级作家,又是这啦那啦,可他的子女没有城市户口!
他的地位他的觉悟还不允许他对此放一个屁!
他又想,其实说了归齐他还是积极得不够,表现得不够,阶级觉悟路线觉悟都不够。如果他够一点,再够一点,再多一点,如果他能上去一点,再上去一点,再多多上去一点两点三点,等他真正成了某个领导某个人物,还不是一切问题都全迎刃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