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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而再没有别人见到了无产阶级司令部直属的文艺尖兵,文艺指挥员啦。
在认真地读了刊登在《朝霞》上的作品包括洪无穷的作品之后,钱文又窃想,图解,直奔主题,政治套话,梗着脖子就这么写啦,何等地幼稚,何等地拙劣,何等地生硬啊。这样的天使不下凡,不是更好一些么?
然而从反右以来,他已经习惯于和一切常识一切标准拧着干了。你说煤球是黑的,站对了立场激发起阶级感情硬是觉得它雪白雪白。毛主席不是也讲这个感情变化吗,农民的脚上有牛屎,然而牛屎不脏,讲卫生的知识分子才脏。大跃进搞得全国饿饭,然而必须高歌三面红旗的伟大胜利,高唱“人民公社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革命中的世态正在向常人常理常识挑战,他必须心里藏着明白,嘴上跟上时代。小时候听指鹿为马的故事,觉得不可思议,现在算是明白了,也就是彻底糊涂啦。
所以,他完全能够接受,《朝霞》上的作品就是文学的新纪元,就是胜过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李白、杜甫、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高尔基、肖洛霍夫、丁玲、艾青、孙犁;而洪同志就是这样的东方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
而且他更加明白什么叫做大喊大叫和扫清道路了。不大喊大叫,不扫清道路,不废黜文坛,《朝霞》上的这种货色,再过十年也上不了市!
每打倒一个人,就有成十成百成千的候补者补缺者兴奋起来紧张起来,欢呼雀跃一涌而上……不然,政治军事科技文艺,常年累月都是一样的名单一样的排名顺序,除了体育和舞蹈还算有一点经常性的替换外,别的方面哪有洪无穷之流人物的分!不搞运动,不搞文化革命,还不得把青年人一个个等死急死憋死耗死!
文艺黑线摧毁了,洪无穷等雄心勃勃地开始露出头角。特别是当无穷去过北京以后,他的动作的韵律里已经充满着政治的使命感与自信了。别人傻喝喝地向他问一些首都和内地的事,他干脆假装听不见,他开始有了大人物的那点深沉,不是装相,而是水到渠成。显然他认为在边疆已经没有人可以与他谈政治了。他给钱文出主意,只怕是给钱文的一大恩惠呢。
钱文接受帮他改剧本的任务的时候吓了一跳。他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无穷,他干脆把无穷看做他无法高攀的上海《朝霞》的一个人格化代表。士隔三日,刮目相待,中国人早知道这个道理,何况是与《朝霞》与北京挂上钩的新生力量!如果他能在改剧本的过程中有一点微末的贡献,他算是戴罪立功——虽然他确实不知道他至今到底有什么罪。而如果有丝毫差错,那么他就会就只能是万劫不复了。他谨小慎微地提一些纯技术性的意见,关于标点,关于修辞关于语气和句式。后来,胆子大一点了,他又出了些关于情节线索和节奏安排的主意。又后来,他依照“文革”的思路对于一些涉及人物塑造直至政治倾向的重大问题也斗胆发表了意见。例如,洪无穷的英雄动不动犯心脏病,苦肉计是他爱用的拔高人物的方法,他则提出,动辄犯病有损英雄形象——他有批《北国江南》的记忆,《北国江南》里的女书记动不动犯目疾,便被康生讽刺为那是一个“瞎了眼的共产党员”!他发表这一类意见的时候好像是在帮助一个人下棋,他内心里实在无法苟同那棋弈的规则,但是他毕竟心灵智巧,对于新的规则他是一点就透,他完全可以按新规则与人对弈或助人对弈。他不敢也不必思量新规则本身是否合理。只要一深想,他就会认定新规则全是狗屁。然而,既然狗屁成了规则,他就有足够的能力跟着一起狗屁——他如果狗屁起来不比任何狗屁差,他可以做到比一切狗屁更狗屁。他真诚地革过命,他真诚地扮演过罪该万死与脱胎换骨;那么,他也可以真诚地从过去深情地眷恋过的文学面前转过脸去,真诚地以有罪之身与别人赛狗屁。
他的有些小意见也得到无穷的喝彩,大部分意见都被无穷反驳回去,被反驳了他更放心,更踏实,反正我该说的也说了,听不听是你的事。听了我的意见,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我是有责任的;不听我的意见,是好是坏都没有我的事儿。
有几条关系思想格调的狗屁意见让无穷叹服。无穷高高在上地叹息:“您确实是有本事的人,只要方向对了,您的前途一定是大放光明啊!”
(这里似乎有一个潜台词,你如果能够像我一样地具备正确的方向就好了。)
钱文点点头,作感动和感谢状,他心里喊道:“不就是让我卖吗,不就是让我无颜无格地跟跟跟吗?好!我他妈的吗也不论(读吝)了。可是,我卖得出去吗?谁要我?哪怕是临时利用我一下也行,谁利用我呢?”
钱文曾经向他们的临时领导老蒋表示,自己的历史包袱沉重,没有资格帮助无穷修改剧本。老蒋是一个老延安,老文化工作者,本人也写过发表过一些作品,他的一个小歌剧在解放战争时期到处演出,红极一时。“文革”一开始他就双料俱全地成了当然的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他被斗了个一塌糊涂,屎尿都拉到了裤子里。他挨过红卫兵的无数耳光。由于他姓蒋,平时同志们称他作“老蒋”,而老蒋又是蒋介石的别称,红卫兵的大巴掌正好在他脸颊上表现出革命小将们对于国民党的痛恨。他挨的打超出了一般黑帮。他最最悲惨的经历是一九六七年二月关在“牛棚”到郊区农场劳动的时候,他受到了人道主义待遇,春节放假回家。阴历二十八晚上,正赶上两派武斗,他的家正是武斗的主战场之一。他回不去家,便在深夜去到自己原在的单位,请求当时占据机关大楼的一派革命群众组织的负责人员允许自己在机关里胡乱呆一宿,混到天明再设法回家。结果他被一个神神经经的自己的丈夫已经被定成敌我矛盾的女革命积极分子赶走了。这位女同志深度近视,长得像吊死鬼,名叫小刘。说是小刘轰赶老蒋的时候右手做莲花指状向前用力一推,像是表演革命样板戏。钱文估计小刘同志由于丈夫的事情已经吓破了胆,便更要积极求进步斗敌人,她好不容易得到了一个显示自己的立场坚定的机会,能掉以轻心?原来自己被损害了的人损害起处境比自己还不如的人的时候更加狠毒,更加下得去手。身为阶级敌人家属,小刘却受到了革命群众组织的重用,就因为她对待各类牛鬼蛇神心狠手辣,决不留情。他们都有一个潜台词:“我心疼你,谁心疼我呀?”“你难受,我知道,我难受,谁知道?”“你不下地狱,难道让我代你下不成?”
在真刀真枪硝烟滚滚的那年腊月二十八日,被驱赶到街头的老蒋是怎么过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人说他躲进了“人防工事”,也有人说他躲到了公共厕所里。他自己也从来不说,他说是为了维护党的形象,他不想谈这些不愉快的过去——他只知道感谢党最后还是“解放”了他。
老蒋同志好不容易在一九七二年得到了“解放”,就是说他革了一辈子命,唱了一辈子《东方红》,歌颂了一辈子共产党,在战争中还挂过彩,最后终于得到了承认,他的“问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啦。一“人民内部矛盾”他的银行存款也就解冻了,他的扣发的工资也就补发了,他立即宣布所有的存款所有补发的工资一律作为党费上缴。然后他被委派为这个不伦不类的文艺机构的临时负责人。那位半夜把他赶走的小刘同志立刻受到了他的重用,成为他的心腹。其他人认为是咄咄怪事,怎么谁整老蒋整得狠老蒋就喜欢谁呢?人们愤愤不平。钱文却完全理解:从个人恩怨上来说,那位女同志是他的对头,从党的原则上来说,她是他的好同志。老蒋完全赞成她理解她同情她,他们受的教育是一样的,他们的价值标准是一样的,换一个个儿,老蒋碰到类似情况,他也不会对阶级敌人手软的。钱文甚至进一步想,如果是他钱文主事,他最最信赖的会是什么人呢?是萧连甲那种骄傲自负爱动脑筋的理论家?是杜冲那种看透一切含笑不语的老狐狸?是曲风明那种深文周纳的刀笔吏?是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的高来喜?是一心做着文学梦的米其南和他的朋友们?是神神道道的陆月兰?是捡了个棒槌就当真(针)的洪无穷?都不是,最最贴心的只能是小刘!
从老蒋的言谈特别是表情中,钱文捉摸出一种对洪无穷的敬而疑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