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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又推测了一些人,推测一个否定一个,想起一个叹息一番,生死未卜,祸福难知,各人的命运都在未定之天,谁又能有闲情逸致给他们寄松花蛋!谁又能手眼通天地把松花蛋在伟大祖国神圣领土上转上半圈给弄到这边厢来!
经过一圈巡礼以后,钱文不得不再次重复自己的厚颜无耻的结论:咱们在“文革”中的日子过得还真不错,真幸福!
人逢喜事精神爽,在判断不清楚是不是喜事的时候,只逢喜食也算,也是精神爽,而精神一爽,天上掉馅饼,当然也就是喜事了。在“文革”中我们活得很好,如有神佑,钱文对于上苍感激涕零。他们一面吃着自天而降的喜食,一面大唱特唱起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来。儿子先道白:“谢谢妈!”,紧接着便是: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儿子唱得有点急,有点急行脚步拌蒜的意思,但唱起“困倦时留神门户防野狗,烦闷时等候喜鹊叫枝头……”,忽然唱出了点味儿,惹得钱文大鼓其掌。于是儿子又急着唱:
小常宝控诉了土匪罪状,
字字血声声泪,激起我仇恨满腔!
于是钱文唱起了猎户李勇奇的唱段: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
谁知道打土匪进深山救穷人脱苦难,
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
唱完了钱文感到意犹未尽,便唱起了他最爱唱的《沙家浜》里郭建光的唱段:
听对岸,响数枪,
由于分解着唱出“听”字,有时候钱文把它唱成“七星垛暗安恩,细细义昂十五漆昂……”他觉得很有趣。
他唱得最动情的是:
这几天多情况勤?望费猜详……
唱到这一句钱文常有一种泪流满面的感觉。真真是多情况勤?望费猜详啊,他现在算是怎么个情况呢,北京现在是什么情况呢?那么多朋友、老师、领导,他们是什么情况呢?中国现在是怎么个情况呢?毛主席现在到底是怎么个情况呢?还有刘少奇、周恩来、林彪……他们都在干什么呀!那么多文艺家都怎么样了啊?他可以往哪里?望呢?真像是生活在隐藏在芦苇丛里呀,比芦苇丛还密不透风没有一点照亮的火啊。明天会怎样,猜想也猜想不出来呀。
又过了两年,林彪事件发生以后,钱文的断线风筝的命运突然改变了,他被召回到了自治区的首府一个闲散的文艺机构里。他得到机会与洪无穷见面。这次无穷是以业余文学积极分子的身份来找他的。破四旧过去了五年,改了名字的人纷纷又心照不宣地改了回去。洪无穷与钱文一见面,告诉他的第一条新闻就是陆月兰没有死!死的人叫路红心,那时候改名叫红心的多了去了!怪的是此位路红心原名是路悦岚,而且她的双亲也是老干部。路红心在“文革”派斗中异常英勇,中弹牺牲后没有来得及说出自己的父母的地址。这样三传两找,找到了张银波头上了……天下的事真是无奇不有。
据洪无穷介绍,并未在武斗中丧生的陆月兰在来西北边疆串连后不顾中央禁令,乘兴又去了西南边疆——“文革”真是月兰她们的盛大节日!她革命兴起,非要越过边界输出革命,她确实越过边界多次,最后以女革命家的身份回到云南。在云南过起了不可思议的另一种生活,她真心与自己的犯了走资本主义道路错误的父母划清界线,不知道别的革命干部革命群众信不信,反正月兰是死心踏地地相信她父母是绝对的走资派,她对洪无穷说过,她的父母就是走资派走封建派走法西斯主义派,“他们对我从来不讲民主!我就没见过他们为了人民赴汤蹈火。谁知道是人民为他们服务还是他们为人民服务?”月兰曾经对无穷这样说。这样,多少年她也不与父母联络。
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月兰的身份受到怀疑,不久前,她才回到了北京。
……这么说,莫非那一包食品是月兰从昆明托人捎来的?月兰为什么要给他们捎吃的呢?而月兰又是个什么人呢?她怎么又像起极左分子来了?
直到一九八年,刚刚重新回到北京的钱文在一个场合见到了月兰。那时的月兰已经年过四十,她的样子仍然天真烂漫,仍然傻气十足,仍然风风火火,仍然看起人来直愣愣地离疾着不错眼珠。只是,她的脸上已经出现了不少的纹络。随后月兰来了一次钱文家。钱文问她关于捎吃的东西的事,月兰想了想,她说:“也许吧,我早忘啦。”“那可谢谢你啦。”钱文说。月兰大笑,她说:“那有什么可谢的,是不是我寄的还不一定哪。人民的东西咱们凭什么不吃?不吃白不吃!”
月兰给他们讲了自己在云南的经历。输出革命的宏图受挫后,她去到了边境地区的一个少数民族山寨,她嫁给了一个新丧妻的少数民族头面人物,她在当地补着搞起了“红海洋”,到处设立毛主席语录牌;她还教给当地人民唱样板戏,背诵“老三篇”等,她还被评上了先进人物。如果不是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时把她当作可疑人物立案审查,她也可能至今在那边过起了另一种生活。但她紧接着又说:“不行不行,其实老是革命,我也就慢慢地烦了!我这个人就是没有长性啊。”她发表评论说:“其实,‘文革’搞得真有水平,毛主席搞得多棒!三年内结束就对了,后来的麻烦主要是因为时间拖得太长了!唉!”
那天陆月兰给他们唱了好几个云南民歌,唱得钱文的儿子都傻了。
……陆月兰这一生的高潮也就是“文革”了,如果没有“文革”,她能走那么多地方么?她能体会一下革命生涯么?她能痛快那几年吗?革命方知毛主席亲,革命方知自己有用,真正压在最底层的小人物,谁心里没有几星革命的火花?所以毛主席一再论述,人民是要革命的,人民要革命,这真是太对啦!
月兰还说她现在有了新的男朋友,是一位哲学家,她向钱文借西洋哲学书籍。刚刚从边疆返京,惊魂甫定,哪儿会有西洋哲学书籍?钱文只好抱歉一番。
她走后,东菊叹息良久,钱文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往后的年代,钱文有两次在梦里见到了月兰。梦里的月兰的脸变成为白色的长方块,好像是麻将牌里的“白板”,梦里的月兰一会儿这只眼睛,一会儿那只鼻孔,一会儿是左嘴角,一会儿是右嘴角,还有这只眉毛和那只眉不断地凸起张开和忽闪忽闪地动。动了一阵她没完没了的哭泣,她哭得伤心至极,哭得钱文也哭泣起来了。醒来后钱文只觉得心惊肉跳,眼角,腮边全是泪水。她为什么要活着?她为什么要生在老革命家庭?她为什么要与萧连甲恋爱?即使萧连甲不自杀,她能幸福么?她的革命是游戏么?转眼,大家都老了,最后,她连个伴都没有。她太天真,太没有保护了啊。
往后的年代,在儿子已经结婚,钱文已经年过五十的时候,儿子——大名是钱远行——告诉父亲说:
“爸爸,您知道吗,那次那个陆月兰来,我一下子就爱上了她了……”
“什么?她比你大二十多岁啊。”钱文大吃一惊,却原来,儿子并没有忘记。却原来,他钱文不愿意儿子提到她,他内心里认定月兰是个不祥的人物。
钱远行叹了一口气,他说:“爸爸,您真的老了啊。”
“……她,她现在住在安定医院啊。”
“这个世界暂时还容不下陆月兰这样可爱的女子,爸爸,您对她的印象怎么样?您注意过么,她是用什么样的目光看着您啊。”
钱文敬谢不敏,他摆了摆手。
第十四章
洪无穷撇了撇嘴,他忽然转过身来,对钱文说:“老钱,你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给江青同志写一封信。”
“我怎么……”钱文不知所措,他感觉自个儿像一只足球,突然被一只不知就里的大脚踢到了万丈高空。
“现在您是不能‘用’的,眼看着您一天天老大起来,对不住,您已经不是五十年代咱们在一起的时候那个钱文了。我都快四十了!您不能就这样永远地冻结起来,永远地呆在冷宫里。您不是没有本事,您是可以为党为国家做一些事情的——而且,我要说实话,我觉得真正忠于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