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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想说,“我们也差不多。”我们不也是引火烧身么?
然而还是有些个不同,差别在何处呢?
他俩接着谈论起苗二进。其实,苗二进也是这样的人,他很能干,很积极,直至戴上了帽子仍然热情澎湃,雄心勃勃,活跃奔突,“进步”不已。甚至于你可以说他们夫妻是很浪漫的,把革命浪漫化,把生活浪漫化甚至于把戴帽子改造斗争认罪劳动也浪漫化了。东菊和钱文说。
然而他们的美丽的浪漫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钱文想。
那么,他在廖琼琼的追悼会上露面而且带上了一个美国老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也不会再永远地保留对于小玲的纪念了。
不知道,怪了。你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于是一九九七年的这天晚上钱文给费可犁拨通了电话。他们谈冷空气入侵,谈医药费报销,谈老年人应该补钙补磷补脑,谈他们共同的熟人里最近又有几个突然作古。他们谈各自的急躁、缺乏承受力、健忘……等症状,他们一致认为,他们已经开始有老年性精神衰弱、精神障碍征兆。钱文更强调说他认为他自己已经开始了一个老年性痴呆症过程。费可犁哈哈大笑,说“你这么聪明的人,还说这个,你可真能寻开心……”钱文说:“我们打赌,十年或十五年后,如果我被诊断为确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你赔我十万元人民币;反之,我加倍输给你!”钱文还说:“我最最希望的就是传媒上能够发布出来,我老钱已经得了痴呆症。这样,许多对我不放心不服气不平衡不耐烦的人就会睡得着觉了。”
又是一阵大笑。
钱文话锋一转,“老费呀,我最近常常想起二进来,想起他的老婆阿克丽莎……”
“太丑了丑死人了,苗二进这是个王八蛋……”费可犁一听二进的名字火就不打一处来。几十年的斗争过去了,许多人心目中都有一批“王八蛋”,许多人还在不断地与自己心目中的王八蛋斗争,可能还要再斗个几十年,斗到咽气为止。在给苗二进定性为“王八蛋”之后,他的描写也就充满了谩骂:“三十多年前,我被送去劳动教养,就是他苗二进王八蛋干的好事,他就是杀良冒功啊,不把我们全送进去,他怎么保得住永远当积极分子?要不是……要不是××同志出来说话我不也跟廖琼琼一样下场了么?这样的人走到哪里手上也会沾上鲜血。他倒是有本事,走到工商处就把工商处的处长顶走了,顶走了不算他整得人家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回乡生产,早就丢了命了。他走到税务科又把税务科的科长拉下了马;后来去了扫黄办,你猜怎么着,三个月不到他就以扫黄力度不够为名向上参了一本,结果,他当上了扫黄办主任。主任的瘾他也只过了半年,他早就退休了,他退休的时候全机关放鞭炮庆祝,说是除了一害,获得了又一次解放,说是总算请走了一头咬群的驴。可惜了的,他是有本事的,可一直没有机会正正经经发挥出来……”
费可犁对于苗二进的描绘令人寒战。那时我们不相信周围有坏人,现在,有的人不相信自己周围有好人了。
其实,那次费可犁与廖珠珠也应邀参加了给钱文的饯行,他们也吃了刘小玲一夜不眠准备的菜肴。
这是一个人人觉得别人欠了自己二百吊钱的年月。
而过去呢,那是一个人人自我批评人人觉得自己欠了别人二百吊钱的年月。
“他原先的老婆……”钱文还是想把话题引到这儿来。
“唉,刘小玲死后不久苗二进就和章婉婉搞到一堆去了,不到一年他又和一个刷两只小辫的女造反派同居,把人家肚子都搞大了。这还了得,右派分子竟然向造反派进攻!他被另一派造反派揪了出来,以腐蚀造反派的罪名把他差点没斗死。一直到了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那阵子,他和一个百货公司的售货员结了婚。后来,谁知道怎么回事,又蹬了人家了,来了个外籍老婆,说是他们俩周游了全球,连毛里求斯都去过了!”
“什么什么,他跟章婉婉?没听说过是章婉婉呀,你们别事事都往章婉婉身上扣好不好?”
虽然没有根据,钱文还是想替章婉婉说几句话。
显然,由于对二进的厌恶,费可犁是对小玲也不会说一句好话的。可犁也正在烦恼中,恰恰是在政治风暴过去,生活变得正常之后,廖珠珠与他离了婚,移民去澳大利亚,走了十年了。再说费可犁这位“老革命”也退了,变得一肚子牢骚,洒向人间都是怨。
勃拉姆斯的交响乐完了,音响设置自动变到了下一个唱碟,忽然,成了邓丽君。邓丽君也死了,猝死。她有一个法国男朋友。那个法国人说他并不知道邓丽君是“何方神圣”,对邓丽君的回忆就是他们曾经走到街上拥抱接吻。他是在邓丽君死去一周年,接受香港电视记者采访的时候这样说的。钱文和东菊在深圳看了这个采访节目。倒是新加坡的几个年轻男女令人感动,他们专程去台湾给邓丽君的坟墓献鲜花。作为死亡,人人都不免这条道。刘小玲自以为她是殉了道的,她以殉道者的神圣与崇高热烈地迎接着死。她有丈夫也有孩子。而邓丽君只是突然的哮喘发作。她临死前不太长时间才有了一个看来对她一无所知的智商可疑的男友。谁比谁更不幸?谁比谁的命运更不可思议?
忿忿不平而又不得要领。他把费可犁的关于王八蛋的说法告诉了东菊,他们只能相对叹息。怎么这里也拉扯上了章婉婉?东菊轻轻说了一句,“哼,他自己又怎么样呢?可是可是……当然也不能怪费可犁……廖珠珠的脾气……”
立体声高低音喇叭里响起了邓丽君的温柔和俗腻的歌声:甜蜜蜜……你的笑容是这样熟悉,啊,在梦里……在哪里见过你?
刘小玲是太惨了。他们一致悲哀无比。在流行歌曲里,你不可能找得到真正的悲惨,而只有装模作样的撒娇,喷壶洒下的小雨和轻佻的寻求小费的欢喜。这,是幸福?
他们搜索往日的记忆,他们诅咒岁月的冲洗,他们的记忆中竟没有什么明晰的东西,他们的记忆没有为刘小玲留下足够的位置。他们将无法再次将自己的记忆告诉旁人,他们根本无法让旁人相信自己——如果连他们自己也对自己的记忆将信将疑的话
一九六七年冬天……是一张质地恶劣印刷也恶劣的新闻纸,是一张红卫兵小报。它的报名是什么?“千钧棒”?不是。“丛中笑”?也不像;可能是“驱虎豹”,也可能是“缚苍龙”、“红卫战报”?有点像“(保)卫(毛泽)东(林)彪”?事后想起来这样的名称多么可笑!“一月风雷”,对,怎么又像是“革命战旗”或者“赤色风暴”?那时候每一个普通的中国成人和孩子的生活里,充斥着多少假设的伟大牺牲和浴血冲杀!那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殊死搏斗而又莫知就里的岁月!
是的,就是在那个名称不详的小报上,以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名义,煽情地报道了革命造反派刘小玲同志(注意!是同志,那时同志是人的先决条件,如果刘小玲是同志,就不会有红卫兵去迫害她,就不会被医院拒之门外,她也就不会死掉。)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工作组迫害致死的全过程。
然而这还不是最打动人的,事隔近三十年,回忆起来,最最打动人的是小报上刊登了刘小玲的三篇遗作,一篇是她的惹祸的大字报,一篇是她写的歌颂红卫兵的散文诗,第三篇是她临终前的遗书。三篇文章的文字都十分讲究,钱文有几次忍不住对东菊说:“她的文章简直像是得到了胡乔木的真传,华丽而又精到。”她的文章使他们俩悲痛震惊中拍案叫绝。然而,头两篇文章的印象却随着时间的冲刷而渐渐模糊了,那两篇文章写得再好,隔上一段时间也就与当时流行的众多的“革命檄文”区别不出来了:赤潮滚滚。东方地平线。飒爽英姿。荡涤污泥浊水。创造一个新世界。让剥削阶级的代表人物在革命小将面前发抖吧。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高举无产阶级的革命红旗,乘风破浪,奋勇前进……如此而已。
真正难忘的是最后一篇,在这一篇里,刘小玲说:“……我已得了重病,我已受了太多的折磨,然而,肉体的痛苦将不能改变我的坚定信念,遍体鳞伤能令我阵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