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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莫言:檀香刑-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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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女孙眉娘叩见县台大老爷!”

  俺老婆这一跪,刷地就泻了钱大老爷的底气。他的目光偏转,学着伤风的山羊一样地咳嗽: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吭!分明是假装咳嗽,俺虽然傻,但也能看得出来。他侧眼看着俺老婆的脸,不敢正眼看,不敢停留地看,目光蚂炸,跳来跳去,嘭嘭地撞到墙上。他的脸可怜巴巴地抽搐着,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

  他连声不迭地说:“免礼免礼,平身平身。”俺老婆站了起来,说:“听说大老爷把俺爹抓进了大牢,在洋人那里讨了个大赏,俺准备了黄酒狗肉,正准备给大老爷去贺喜呢!”

  钱大老爷子笑了几声,问了半天才回腔道:“本官食朝廷俸禄,岂敢不尽职尽责?”

  俺老婆浪笑一阵,毫不顾忌地上前揪了揪钱大老爷的黑胡子,捋了捋钱大老爷的粗辫子——俺娘怎么没给俺生出一条粗大的辫子呢——又无法无天地走到檀木椅子后边,揪了揪俺爹的小辫子。

  她说:“你们俩,一个是俺的干爹,一个是俺的公爹。干爹抓了俺的亲爹,又要让俺的公爹去杀俺的亲爹。干爹公爹,俺亲爹的命就掌握在你们两个手里了!”

  俺老婆说完了这些疯话,就跑到墙角上哇哇地干呕起来。俺心痛老婆,羞答答地上前,去给她捶背。俺说老婆,你是不是让他们给气病了?她直起腰,眼睛里汪着泪水,怒冲冲地说:“傻子,你还好意思问我?老娘给你们家怀上了传宗接代的孽种啦!”

  俺老婆嘴里骂着俺,眼睛却看着钱大老爷。俺爹的眼睛仰望着屋顶,大概是在寻找那只经常出现的胖大的壁虎。钱大老爷的屁股很不自在地扭动起来,憋了一肚子稀屎的小男孩都是这个样子。俺看到汗水从他的头发里流出来。刁师爷上前,打了一个躬,说:“老爷,先办公事吧,袁大人还在公堂上等着回话呢!”

  钱大老爷抬起袍袖沾沾脸上的汗水,捋捋被俺老婆揪乱了的胡须,又学着山羊咳嗽了一阵,然后,青着脸,极不情愿地给俺爹做了一个长揖,道:“如果下官没有认错,您就是大名鼎鼎的赵甲赵姥姥了。”

  俺爹手捧着那串檀香佛珠站起来,骄傲地说:“小民赵甲,因有当今皇太后亲自赏赐的檀香佛珠在手,恕小民就不给父母官下跪了。”

  说完话,俺爹就把那串看上去比铁链子还要重的檀香木佛珠高高地举起来,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钱大老爷退后一步,双腿并拢,理顺了马蹄袖子,一甩,屈膝跪倒,额头触地,用哭咧咧的声音说:“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皇太后万寿元疆!”

  钱大老爷敬祝完毕,爬起来,说:“非是下官敢来劳动姥姥玉趾,实是山东巡抚袁大人有请。”

  俺爹不理钱大老爷的话茬儿,双手捻动着佛珠,眼睛望着屋笆上那只壁虎,说:

  “县台大老爷,小民臀下这把檀香木椅子,是当今皇上赏给小民的,按照官场的规矩,应该是见物如见君的!”

  钱大老爷的脸色,顿时变得比紫檀木还要深沉。看起来他有满腔怒火,但又强压着不敢发作。俺感到爹太那个了一点,让大老爷对着您下了一次跪,就已经颠倒了乾坤,混淆了官民。怎么好让他给您二次下跪呢?爹您见好就收吧。俺娘说过:

  皇帝爷官大,但远在天边;县太爷官小,但近在眼前。他随便找个茬子就够咱爷们喝一壶了。爹,钱大老爷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俺已经对您说过了俺的好朋友小奎对着他的轿子吐了一口唾沫就让他把腿打断的事了。

  钱大老爷眼珠子一转,冷冷地问:“这把椅子,皇上何时何地坐过?”

  俺爹说:“己亥年腊月十八日,在大内仁寿宫,皇太后听李大总管汇报了俺的事迹后,开恩破例接见小民。太后赏给了小民一串佛珠,让小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然后太后让俺向皇上讨赏。皇上站起来,说,朕没有什么东西赏给你,如果你不嫌沉重,就把这把椅子搬走吧。”

  钱大老爷阴沉的脸上挤出了一丝冷笑,说:“下官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但多少也念过几本典籍——古今中外,没有哪一个皇帝,肯把自己的座位,拱手让给别人——更别说赏给一个刽子手!赵姥姥,您这谎撒得也忒野了点吧?你的胆子似乎也忒大了点吧?您怎么不说,皇上把大清的三百年基业、十万里江山也赏给你了呢?

  您在刑部操刀多年,按说也应该知道了一些国家的律典,下官请教,这矫传圣旨,伪指圣物,把谣言造到皇太后和皇帝头上,按律该治何罪?是凌迟呢还是腰斩?是灭门呢还是夷族?”

  俺的个爹,大清早晨没来由地瞎狂,这不,把祸惹大了不是?吓得俺丢魂落魄,急忙下跪求饶。俺说钱大老爷俺爹得罪了你,你把他剁了喂狗也是他罪有应得,可俺两口子没招您没惹您,您手下留情,不要灭了俺的门,您要是灭了俺的门,谁给您去送肉送酒?再说,俺老婆刚刚说过她已经怀了孩子,要灭门也得等她生了孩子再灭是不是?

  刁师爷抢白道:“赵小甲,你好生糊涂,既然是灭门,就是要斩草除根,杀你家一个人芽儿不剩,难道还会给你留下个儿子传种接代?”

  俺爹走到俺的跟前,踢了俺一脚,骂道:“滚起来,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没事的时候还挺孝顺,怎么一到了紧要关头,就成了这个窝囊样子?”骂完俺,爹转身对着钱大老爷说,“县台大老爷,您既然怀疑俺造谣蒙世,何不进京问问皇太后与皇上?如果嫌山高路远,不妨回行问问袁大人,他老人家应该认识这把椅子。”

  俺爹的话绵里藏针,把钱大老爷给震唬住了。他闭着眼,叹息一声;睁开眼,道:“罢了,下官见识短浅,让赵姥姥见笑了!”钱大老爷双手抱拳,给俺爹作了一个揖,然后,他又一次放下马蹄袖,苦瓜着脸,甩响马蹄袖,扑通下了跪,对着那把椅子,叩了一个响头,大声吼叫着,骂街一样:“臣高密县令钱丁敬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俺爹那两只捻动着佛珠的小手颤抖不止,掩盖不住的得意之色从他的眼神里泄露出来。

  钱大老爷站起来,微笑着说:“赵姥姥,还有没有御赐的宝贝了?下官跪一次是跪,跪两次是跪,三次四次还是跪。”

  俺爹笑道:“大老爷,怨不得小民,这是朝廷的规矩。”

  钱大老爷道:“既然没了,那么,就请赵姥姥跟下官走一趟吧,袁大人和克罗德总督还在县衙恭候呢!”

  俺爹道:“敢请大老爷吩咐两个人把这椅子抬上,俺想让袁大人辨辨真假。”

  钱大老爷犹豫了片刻,然后一挥手,说:“好吧,来人呐!”

  那两个狼变的衙役抬着俺爹的龙椅,尾随着并膀前进的俺爹和钱大老爷,出了俺家的院门。俺老婆在院子里哇哇地大呕,一边呕一边大声地哭喊:“亲爹啊,您好好地活着啊,闺女已经给您怀上外甥了啊!”俺看到,钱大老爷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不自在,俺爹的脸上却愈加显示出骄傲自大的神色。在轿子前面,钱大老爷和俺爹客客气气地推让着,如两个级别相当的官员,似两个互敬互爱的朋友。最后,他们谁也没有上轿,两个衙役便把那张龙椅往轿子里塞,塞不进去,只好反扣在轿杆上抬着。俺爹把佛珠放在了轿子里,从轿子里抽回身体。轿帘落下,挡住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俺爹空着两只小白手,得意非凡地看着钱大老爷。钱大老爷怪笑一声,飞快地抬起手,扇过去一巴掌,正中了俺爹的腮帮子,叭唧一声脆响,摔死一只癞蛤蟆的声音。俺爹猝不及防,在大街上转圈子,刚刚站稳,钱大老爷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力道更狠,把俺爹打得侧歪着倒地。俺爹给打懵了,眼神迷迷瞪瞪地,坐在地上。俺爹一低头,吐出了一口血,血里还有牙。钱大老爷说:

  “走!”

  轿夫起轿,飞快地跑。两个行役,把俺爹拉起来,每人架着一条胳膊,拖一条死狗那样。钱大老爷昂首挺胸,走在前头,很有雄姿,是个刚从母鸡身上下来的大公鸡。由于不低头看路,他的脚被砖头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抢屎,幸好被刁师爷搀住。但在这个手忙脚乱的过程中,钱大老爷头上的官帽子落了地,急忙捡起来,扣在头上,扣歪了,扶正。钱大老爷跟着轿子,刁师爷跟着钱大老爷,两个街役拖着俺爹,俺爹拖着自己的腿,跟着刁师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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