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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着?嫌轿子小了是不是?”
我和姥姥依然不敢上轿,都用眼睛看着曹大人。曹大人说:
“不是尊贵你们,是怕招风。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轿哇!真是狗头上不了金盘!”
四个抬轿子的,也是下巴光光的太监,站在轿子前后,袖着手,脸上露出蔑视的神色。他们的轻蔑让我的胆子壮了起来。臭太监,操你们的奶奶,爷爷今日跟着小虫子沾光,让你们这些两脚兽抬举着。我上前两步,掀开轿帘子进了轿。姥姥也上了轿。
轿子离了地,颠颠簸簸地前进。你爹我听到抬轿子的太监沙着嗓子低声骂娘:
“这刽子,喝足了人血,死沉死沉!”
他们平日里抬着的不是娘娘就是妃子,做梦也没想到会抬着两个刽子。你爹我心中暗暗得意,身体在轿子里故意地扭动,让抬轿子的臭太监不自在。轿子还没出刑部大院,就听到小姨在后边大喊:
“姥姥,姥姥,忘了带‘阎王闩’了!”
你爹我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阵昏花,汗珠子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我连滚带爬地下了轿子,从小姨手里接过了用红绸子包着的“阎王闩”。你爹我心中的滋味,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看到姥姥也钻出轿子,也是一脸的明汗,两条腿一个劲儿地颤抖。要不是小姨提醒,那天的祸就闯大了。曹大人骂道:
“日你们的亲妈,做官丢了大印,裁缝忘了剪刀!”
你爹我本来想好好体会一下坐轿子的滋味,但被这件事把兴致全搅了。老老实实地猴在轿子里,再也不敢跟太监们调皮。
不知走了多久,就听到扑通一声响,轿子落了地。晕头转向地从轿子里钻出来,抬头便看到满眼的金碧辉煌。你爹我猫着腰,提着“阎王闩”,跟随着姥姥,姥姥跟随着引我们进宫的太监,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宽大的院子。院子里跪着一片嘴上没胡须的,都穿着驼色衣衫,头顶着黑色的圆帽子。偷盗鸟枪的小虫子,已经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这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文文静静地,乍一看是个大姑娘。尤其是他那双眼睛,生得真叫一个俊:双眼叠皮,长长的睫毛,眼珠子水汪汪的,黑葡萄一样。可惜了啊,你爹我暗自叹息,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人物。这样一个俊孩子竟被割去了三大件子,进宫来当太监,他的爹娘如何舍得?
绑小虫子的柱子前面,有一个临时搭起的看台。台子正中一排雕花檀木椅子。
正中一把椅子,特别的肥大。椅子上放着黄色的坐垫。垫子上绣着金龙。这肯定是万岁爷爷的龙椅了。你爹我还看到,我们刑部的尚书王大人、侍郎铁大人、还有一大片带宝石顶子的、珊瑚顶子的,大概都是各部的官员,都在台前垂手肃立,连个咳嗽的都没有。宫里的气派,果然是非同一般。安静,安静,安静得你爹我心里乱打鼓。只有那些琉璃瓦檐下的麻雀,不知道天高地厚,在那里唧唧喳喳地叫唤。突然,一个早就站在高台子上的白发红颜的老太监,拖着溜光水滑的长腔,喊道:
“皇上驾到——”
台前那一片红蓝顶子,突然都矮了下去,只听到一阵甩马蹄袖子的波波声。转眼之间,六部的堂官们和宫女太监们,全部地跪在了地上。你爹我刚想跟着下跪,就感到脚被猛地跺了一下。立即就看到姥姥那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他老人家昂着头站在柱子一侧,立定一座石头雕像。我马上回过神来,想起了行里的规矩。历朝历代的都是这样,脸上涂了鸡血的刽子,已经不是人,是神圣庄严的国法的象征。
我们不必下跪,即便是面对着皇帝爷爷。学着姥姥的样子,你爹我挺胸收腹,也立定了一尊石头雕像。这无上的光荣,儿子,别说是这小小的高密县,就是堂堂的山东省,就是泱泱的大清朝,也没有第三个人经历过。
就听到那笙管萧笛,呜哩哇啦、吱吱呀呀地响着,渐渐地近了。在懒洋洋的乐声后边,在两道高墙之间,出现了皇帝爷爷的仪仗。头前是两个驼色的太监,手提着做成瑞兽样子的香炉,兽嘴里吐出袅袅的青烟。那烟香得啊,一缕缕直透脑髓,让人一会儿格外地清醒,一会儿格外地糊涂。提炉太监后边,是皇上的乐队,乐队后边,又是两排太监,举着旗罗伞扇,红红黄黄一片。再往后是八个御前侍卫,执着金瓜钺斧,铜戈银矛。然后就是一乘明黄色的肩舆,由两个高大的太监抬着,大清朝的皇帝爷爷,端坐其上。在皇上肩舆的后边,有两个持孔雀扇的宫女,为皇上遮挡着阳光。再往后便是一片花团锦簇,数十名绝色佳人,当然是皇上的后妃,都乘着肩舆,游来一条花堤。后妃们的后边,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事后听姥姥说,因为是在宫里,皇上的仪仗已经大大地精简,如果是出官典礼,那才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单皇上的大轿,就要六十四个轿夫来抬。
太监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各就各位;皇上和后妃们,也在看台上就座。黄袍金冠的咸丰皇帝,就坐在离我一丈远的地方。你爹我目不转睛,把皇帝爷爷的容貌看了一个分明。咸丰爷面孔瘦削,鼻梁很高。左眼大点,右眼小点。白牙大嘴,唇上留着两撮髯口,下巴上一络山羊胡,腮上有几个浅白麻子。皇上不停地咳嗽,不断地吐痰,一个宫女,捧着金光闪闪的痰盂在一旁承接。皇上的两侧,凤凰展翅般地坐着十几位头顶牌楼子的娘娘。那些高大的牌楼子上簇着五颜六色的大花,垂着丝线的穗子,跟你们在戏台子上看到的差不多。那些个娘娘都是鲜花面容,身上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右边紧挨着皇帝那位,容长脸儿,粉面朱唇,貌比仙女落凡尘。知道她是谁吗?说出来吓你们一大跳,她就是当今慈禧皇太后。
趁着皇上吐痰的空当儿,台上那个威严的老太监,像轰苍蝇那样,把手中的拂尘,轻轻地那么一甩,台下跪着的六部堂官和黑压压一片太监宫女,都使出咂奶的力气,齐声高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爹我这才明白,台下的人看起来都低着头不敢仰望,其实都在贼溜溜地瞅着台上的动静呢。皇上咳嗽着说:
“众卿平身吧。”
那些堂官们,磕头,齐喊:
“谢皇上隆恩!”
然后,再磕头,甩马蹄袖,站起,弯着腰退到两侧。刑部尚书王大人从队列中出来,甩马蹄袖,跪地,磕头,朗声奏道:
“臣刑部尚书王瑞,遵皇上御旨,已着人打造好‘阎王闩’,并选派两名资深刽子手携带刑具进宫执刑,请皇上指示。”
皇上说:“知道了,平身吧!”
王大人磕头,谢恩,退到一边。这时,皇上说了一句话,呜呜啦啦,听不清楚。
皇上分明是得了痨病,气脉不够用。台上那老太监拖着长腔,唱戏一样传下旨来:
“皇上有旨——着刑部尚书王瑞——将那‘阎王闩’进呈御览——”
王大人小跑步到了你爹我的面前,从你爹我的手里,夺过去那红绸包裹着的“阎王闩”,双手托着,如托着一个热气腾腾的涮羊肉锅子,小心翼翼,踱到台前,跪下,把双手高举过了头顶,托起了“阎王闩”。老太监上前,弯腰接上去,捧到皇上面前,放在几案上,一层层揭开红绸,终于显出了那玩意儿。那玩意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很是威严。这玩意儿花钱不多,但你爹我费工不少。刚打造出那会儿,它黑不溜秋,煞是难看。是你爹我用砂纸打磨了三天,才使它又光又亮。七十两银子,不是白拿的。
皇上伸出一只焦黄的手,用一根留着长长的黄指甲的食指,试试探探地触了触那玩意儿。不知是烫着了还是冰着了,皇上的金手指立即地缩了回去。我听到他老人家又嘟哝了一句,老太监就托着那玩意儿,逐个儿让皇上的女人们观看。她们,也学着皇上的样子用食指尖儿去触摸——她们的食指尖尖,玉笋也似的——她们,有装出害怕的样子,把脸儿歪到一边去,有麻木着脸毫无表情的。最后,老太监把那玩意儿递给依然跪在台下的王大人,王大人毕恭毕敬地接了,站起来,弯着腰,退到你爹我的身边,将它还给了我。
台上,老太监把头低到皇上身边,问了一句什么,我看到皇上的头点了点。老太监走到台前,唱歌似的喊叫:
“皇上有旨——给大逆不道的小虫子上刑——”
拴在柱子上的小虫子号啕起来,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