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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走来,就看见住的家庭旅店,发出电灯的光芒。不知是电压问题还是灯泡瓦数太低,远远的,就看到店家白炽灯怯怯地黄亮、二楼的日光灯光怯怯地发青。不过,还是比通常人家的烛光清亮多了。三个孩子和另一个陌生女童,在院子里的树下,追逐打闹,一人守护着一棵树,好像是进行什么游戏。一看到他们,就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蹿进屋子。
晚餐依然令人惊异地简单。拉拉冲着戴诺做了个昏厥后仰的鬼脸妖姿,杨助理很自然地自己去大木桶中舀饭。杨助理吃饭很快,他说,晚上我本来可以陪你们住这,但是,我二舅舅有事和我商量嘛。我先走了。
晚上的菜和中午差不多,只是河鱼没有了,但是多了一份用鱼头烧的咸菜。戴诺夹了一口,咸得差点呛咳起来,又发现只有鱼头,不见鱼肉,便怀疑是中午剩下的。就不敢再伸筷子了。三只小鸟还是逮着一切机会,窥视他们。拉拉说,你们上学吗?一个孩子吃吃地笑起来了,另两个也不知为什么轮流使劲抽着鼻涕,好像是表达一种笑意,有两个开始在桌子底下互相踢脚。
母亲瞪起了铜铃眼。母亲说,晚上我给你们一点热水。戴诺没想到她的普通话,讲得这么清楚。戴诺说,是洗澡的吗?
大鸟摇头,没有那么多热水。一只小鸟冲着自己,拼命做洗澡动作。大鸟打了他的头一下。他立刻低头拼命扒饭。拉拉“噗”地大笑,把饭喷了出来。戴诺说,你认识杨金虎吗?
大鸟看了看门外。戴诺说,还有他的老婆,你以前知道她吗?
大鸟没有任何表情,好像根本没听到戴诺说什么。你熟悉他们,对吗?大鸟慢慢摇头,站起来往灶间走去,戴诺一直看着她,整齐扁平的头发,像块漆皮贴在脑袋上。大鸟提出一个木盆,木盆单侧有个像马头一样的手把,像提篮被折断了一半的提手。戴诺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桶、或者叫盆的东西。
大鸟做了个洗脸动作。等一下就给你热水。她说。戴诺才知道,她没有回答她提问的任何意思。
踩着嘭吱嘭吱的楼梯上楼,两个房间都是15瓦的白炽电灯泡,楼梯口吊着支幽幽的三瓦灯条。戴诺回到自己房间,看到床上一张睡铺上铺了草席,下面是草垫褥。拉拉在她床上躺了躺,做出鉴定说,还好。软的。应该没有跳蚤。随后,拉拉起身说,口渴。太咸了!拉拉离去,戴诺开始翻看下午的调查记录,还有一些想问的问题又冒出来,她顺手记了记,可是,转而又想,老人拒绝签名再问也无效,便扔了笔站起来。窗子对面房屋的窗子,似有人影一闪而逝。戴诺定睛细看的时候,只剩窗帘在抖动了一下。对面人家也是点蜡烛的,窗户深处有红黄的朦胧光晕。这里面有一双什么眼睛呢?
拉拉半躺在床上玩游戏机。听到戴诺嘭嘭响的脚步声,他头都不抬地说,该做什么你快点。楼下的说,晚上9点统一熄灯。
从门厅后面的灶间,转出去是一个像天井一样的小空地,左手一条羊肠道通向后街,右手前面是厕所,再前面就是一个15平方的大猪圈,不知为什么只有两三只黑猪。最要命的是这里的厕所。它的架势像个双人沙发,也用坐沙发的姿势出恭,搁屁股的地方是空的,黑暗而深不可测,阴风隐约,粪便不知流向哪里;前面横档上搁腿的木梁,不知是被主人客人的皮肤油脂摩擦的、还是集体尿液粪汁浸淫的,黄玉一样,又光又油亮,冰沁肌肤。
中午戴诺第一次前往使用的时候,就不知所措地看了半天又走出来;拉拉站小天井上如沐春风地坏笑着,什么也不说。戴诺又进去,小心领悟操作,刚到位,忽然发现沙发扶手边有两个新鲜的烟头,便嗷地弹起,猛提裤子蹿了出来。
杨助理说,我们这里的厕所都这样,男女共用,一份报纸还可以互相传阅的嘛。
后来使用厕所,戴诺都要请拉拉把门。傍晚,拉拉站岗的时候走神,一只小鸟突然闯进厕所,戴诺惊惧得差点人仰马翻,小鸟也被她的尖叫吓得更加尖叫。大鸟众小鸟都赶将过来。拉拉说,没事没事。大鸟脸色很是漠然。
陪我下去办公一下。戴诺站在拉拉的床前说。拉拉头都不抬。戴诺踢了踢拉拉悬在床边蹬着旅游鞋的脚。拉拉说,就用楼下的给你的木盆子啦。洗了脚,你就顺便在里面把事情办了。
戴诺又重踢了那只脚一下。拉拉把脚移开,手上的游戏机操作依然不停。
我揪你耳朵!
左边吧。方便。拉拉依然不抬头。戴诺伸手去揪右边里侧的耳朵,拉拉拦腰把戴诺抱倒。戴诺一巴掌摔在拉拉脖子和下颚之间。戴诺站了起来,径自往楼下走。拉拉也站了起来,跟着下去了。
厕所门前,也吊着一支三瓦的幽幽灯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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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点刚过,楼下好像是大鸟“呜喔”的声音,呜喔的声音响过,灯就全部熄灭了。戴诺把木门关了,拉拉没有关门。戴诺钻进被子的时候,感到又冷又硬。被子可能用米浆浆过,有米汤的味道,硬硬的像纸板。入秋的山村之夜寒意很重。今天很累,但是睡不着,因为时间太早,更因为脚心冰凉。脚心冰冷得像连接上一对尸脚。虽然泡过小盆热水,但上床早就冰回去了。睡不着。
手心渐渐热起来,戴诺在被窝中,听着喜多郎的《和平之歌》,一边佝偻着身子,分别用手握着脚,试图使它们热起来。外面有遥远的狗吠声,这样静谧而黑暗的夜晚,好像身处古老的故事中。什么叫黑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在都市的人们永远都不会明白,再怎么的,总有微光照耀着城里的人们。
换电池的时候,她听到一支口琴声就在窗外黑暗的天际中徘徊。琴声不很大,甚至有点单薄,一种孤独悲抑的旋律,在黑暗的夜色中,像一条微微发亮的细线,单薄地盘旋、游弋在黑暗之中。琴声如诉,可是无耳朵可诉,井底似乎太深了,周遭群山如墨,倾诉是如此的孤独而纤弱,怎么挣扎都苦苦地出不去。
口琴声在反复吹吟。
戴诺起床到窗前,窗外只有无边的黑暗,目力所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一味的黑,滞重如铁,什么层次都没有,除了这丝线般孤独的口琴声,视野中的一切,都像死去很久了。戴诺把门轻轻打开,拉拉的房门还是开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她重新把房门轻轻关上,开始坐在床沿上使劲搓脚心。口琴吹吟的是同一支旋律,反反复复,无穷无尽的样子。吹口琴的人,在倾诉一种情感,是吹给自己听的。到了戴诺脚心热起来时,她已经能哼唱出这个旋律了。她开始难以摆脱对孙素宝的回忆,还有血淋淋的杨金虎。黑暗中,杨金虎张着的那只眼睛、那只令她无法回避的眼睛,在幽幽暗亮,它在旋律游弋不去的黑暗中,显得眼光温和而无奈。那是虐待狂的眼睛吗?
戴诺不知什么时候睡去。她看见了一具水流裸尸,光滑如玉的女尸,顺着急速流动的沟渠,小舟一样航行,遇到障碍物的时候,她起身避过,随后复原平躺如舟,顺水航行。戴诺醒来,耳畔鸡鸣阵阵,天光如牛奶一样,停留在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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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是地瓜稀饭。杨助理说,金虎的舅舅很忙,这两天没空。杨助理解释说,一方面他要送四个村庄的信件和报刊,另一方面,什么山的电话线路有问题了,他要帮忙检查,因为线路员结婚去了。还有孙红凤不在了,杨招弟还在那。
三个人就到水井头理发店找孙素宝的结拜姐妹杨招弟。原来以为不到八点,理发店还没开张,可是,到了水井头,小小的理发店不仅开张了,还有两个中年男人在里面,一个等着,一个在推头。
杨招弟,也长着一对毫无秋波的铜铃大眼。一张非常柔软红润的嘴巴,位于结实的腮帮子间。杨招弟见他们进来,腼腆地笑了笑,说,坐嘛。
生意好啊?戴诺说。杨招弟说,不好。我也想出去打工,可是,我公公婆婆身体不好,等他们身体好了,我一定要出去的。
孙红凤到哪去了?到广州嘛。杨招弟说着眼圈就红了。戴诺挺纳闷。杨助理替她说,不在了。是自杀的。她死在珠海了。
为什么?杨招弟用本地话说了一句什么,泪光就明显了。戴诺说,为什么自杀?
活得不好嘛。她以前给我写过信,说天天上工,天天加班到半夜十二点,日本人一个小时给她们一块八。上厕所都有规定时间嘛。过年都回不了家,因为买了车票,就没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