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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瞧,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你
仍然象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
口。你未来的一切都没有着落——可岁月却日复一日地流逝了……孙少平立在砖墙边,眼里
旋转着两团泪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的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他现在痛心地认识到,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
这一步,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而且随着晓霞的远走高飞,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
远!
孙少平强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一个漂泊的揽工汉,岂敢
一味地沉醉在一种罗曼谛克的情调中?是的,他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拥抱了,亲吻了,但这是
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他们如此悬殊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怎么可能仅凭相爱
就能结合呢?更重要的是,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春的冲动?他马上就是省报的
记者,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
可是,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片真心……这时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不
幸的是,命运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
不!他决不会象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
娘。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
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着更广
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
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
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他看见,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褴数,蓬头垢
面,一步一跪的教徒们。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黄原东关。现在,夜色之中,灯火通
明,人群熙熙攘攘;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各色人等,南腔北调,吆喝声不绝于
耳。在他周围,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找个地方
去过夜——少平知道,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现在是伏天,野外随便一个小土圪崂就能安
息。
突然,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没错!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
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问她:“小翠!你怎又来了?”
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一边瞪住眼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几乎都认
不出他是谁了。
好半天,她才“噢”地叫了一声,说:“你……”
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记得,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才把
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
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在他手里,说:“哥,
你吃!”
少平哪有这兴致!他问:“你什么时间又来了?”“快一个月了。”
“你为什么又要来呢?”少平痛苦地问。
“家里没钱了,我爸又骂又打,叫我出来做工……”“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干活?”
“在北关哩……”
“提泥包还是做饭?”
“还是做饭。”
“工头叫什么名字?”
“还是胡永州。”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
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
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
福忘得一干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
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
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
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
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
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
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
—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回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
两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这里很快就要结工,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
地方去干活——他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买”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福与不幸交织的
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
茫,海市蜃楼。放不得抓不住。一腔难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
苦与孤独之中。
两天来,少平无论是干活,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里,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
的关系——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观;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慢
慢地冷却下来了……按原先约的时间,这天下午晚饭后,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
她。当然,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将会不同以往——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界
线”,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
少平不因为两天来悲观的思考就打算失约。不,他实际上又在内心激动地、迫不及待地
期待着和晓霞见面。
刚和一群赤膊裸体的同伙吃完饭,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楼道的水管上冲洗了身子,返回宿
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身洗得干干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换在身上。仍然用五个手指头代
替梳子,把洗净的头发拨弄蓬松,梳理整齐。他赤脚片穿起那双新买的凉鞋,就急切地下了
楼。
出柴油机厂的门房时,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户上看来无意实际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他
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真的,除过脸和两条胳膊被太阳晒得黝黑外,他现在看起来又不
象个揽工汉了!
孙少平怀着欢欣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地委常委办公院。
不知为什么,这次在进入那个窑洞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看见那窗户亮着灯光。她
在。那灯光是如此炽烈,象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由颤栗了一下。
现在已到了门口。心跳得象擂雷一般。他困难地咽下去一口吐沫,终于举起了僵硬的右
手,象有规矩的城里人一样,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
叩门声如同爆炸一般在耳边,在心中荡起巨大的回声。门立即打开了。
同他期望的那样,出现的是那张灿烂的笑脸。(他想起夏日里原野上金黄色的向日
葵……)
进门以后,他才发现:润叶姐也在这里!
他的脸立刻象被腾起的蒸气扑过一般烫热。难道他和晓霞的事润叶姐已经知道了?
他拘谨地开口说:“姐……”
“你长这么高了!”润叶亲切地看着他。“快坐下!”她招呼说。
“润叶姐要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