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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镜”一般轮番涌进兰花家那孔破窑洞,稀罕地来看这个说话象绵羊叫唤的女人。
看完稀罕以后,罐子村的精明人都不出声地笑了。他们知道王银满和这女人是怎么一回
事。也有人羡慕地巴咂着嘴,对他们村这个二流子油然生出一种“敬意”;哈呀,这家伙本
事不小,竟然挂回来个外路货!
不用说,兰花立刻成为全村人同情或耻笑的对象。
但这个迟钝女人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切。全村人突然挤到她家来所造成的热闹气氛,使她
更加高兴起来,觉得她男人受到了村里人的尊重,她和孩子们脸上也有了光彩。
直到晚上睡觉的时候,可怜的女人才知道这一切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晚上,兰花忧愁
地把丈夫叫到院子里,和他商量,让这位“南洋女人”睡在什么地方呢?他们家就这么一孔
破窑洞,得开口向别人家借个地方让这女人休息。象样一些的人家他们不敢开口;穷家薄业
的人家又怕委屈了客人。
但王银满无所谓地说:“借什么地方呢?就睡在咱们炕上!”
兰花听满银这么说,又惊讶又难受,她一年没见男人,这一晚上对她是多么宝贵呀!她
问丈夫“那你到什么地方去睡呢?”
王银满倒惊讶起来:“我也在家里睡呀!”
“那……”
“那什么哩?”
兰花尽管心里不畅快,也只好就这样忍受了。
晚上睡觉时,兰花本指望这位尊贵的客人自己能提出异议,但她却心安理得睡在她为她
铺好的被褥里了。“南洋女人”睡在靠锅头的地方,中间隔着两个孩子“兰花紧挨孩子,王
银满睡在靠窗户的边上。这个编排还算“合理”。熄灯以后,兰花躺在被窝里,胸膛里象塞
进去一把猪鬃。她多么希望钻到丈夫的被窝里去,可羞耻心使她连动也不敢动。她敢怎样
呢?后炕头睡个生人,稍有动静,人家就能听见。唉,什么地方来了这么个勾命鬼呀!她躺
在黑暗中,开始痛恨起这个女人。
前半夜她怎么也睡不着,后半夜,瞌睡终于压住了骚动的欲望。她睡着了,但还能听见
自己的鼾声。
突然,沉睡中的兰花觉得她的脚被什么碰了一下。她的心立刻缩成一团。黑暗中她微微
睁开眼,看见丈夫光身子象狗一样从她脚底下慢慢往后炕头爬去。她牙齿拼命咬住嘴唇,才
没让自己喊出声来。
她狠狠踹了一脚那个爬行动物!
王银满立即调过身子,悄悄摸着爬进了自己的被窝。
不一会一只求饶的手伸进;她的被窝,企图抚摸她。她用指甲在这只手上狠狠掐了一
下。那只手象被蜂蜇一般,猛地缩回去了。兰花忍受着煎熬,终于等到了窗户纸发亮。
她起身穿好衣服,没等孩子睁开眼,就一个人溜下坑,出了门。
她象受伤的母牛一般,几乎是小跑着转到公路上,在黎明中出了寂静无声的到罐子村,
向石圪节公社走去——她要向公家告那个不要脸的“南洋女人”。
当兰花气喘吁吁地进了公社院子的时候,公家人刚刚吃完了早饭。公社干部过春节后大
部分还没有回来,只有文书和主任涂治功。
兰花一进徐治功的办公室,就鼻子一把泪一把向主任叙说起了她的苦情。
徐治功几乎一直笑着听这位农村妇女说完她的不幸。他喷了一口烟,说:“现在这社
会,这号事不算事!我们管不了”
“你们连坏人也不管了?”兰花瞪着红肿的眼睛,问徐主任。
“那你写状子告嘛!”徐主任仍然笑着说。
“我不识字。”兰花难住了。
“那你找个人写嘛!”
“你给我找个人……”
“这又不是我的事!”徐治功不耐烦地说,“我把这号事也管了,其它大事谁管呀?”
“你不找个人,我就住在你这里不走!”创伤深重的兰花也不顾一切了。
“咦呀,你给我耍起了赖!”徐治功叫道。
“我就不走!”兰花说完,竟然放开声嚎了起来。
心烦意乱的徐治功只好把公社文书叫来,对他挤挤眼:“你去给她代写个状子!”
文书对主任会意地点点头,便劝说兰花不要哭,跟他到隔壁窑洞写状子。
兰花立刻顺从地跟文书别了隔壁;接着又向这位年轻的公家人叙说了一遍“南洋女人”
和她丈夫的长长短短。不一会,徐主任过来了,声色俱厉地对文书说:“你带两个民兵,立
刻到罐子村去,把王银满和那个女人捆到公社来!”文书马上站起来,说:“我这就去!”
兰花瞪大眼,喊叫说:“怎连我男人也绑呀?”徐治功说:“怎不绑你男人?这号事主
要是整治男的!”“那不能!”可怜的女人叫道,“我是来叫你们光把那个女人撵跑……”
徐治功对文书挤挤眼:“快去吧!把王满银绑紧些!”
文书一本正经正准备往门外去,兰花一扑起来,从文书手里夺回“状子”,说:“你们
不要去,我不告了!”
她说完,便很快起身出了公社大门。徐治功和文书站在门台阶上张开嘴只是个笑。
可怜的兰花出了石圪节,又折转身往家里走。她原指望公家把那个坏女人赶跑就行了,
结果公家要把她男人一齐绑走。她舍不得让男人受罪……当她痛不欲生地返回家里后,无耻
的丈夫和那个女人正在锅灶上做饭。狗蛋在炕上嚼奶糖;猫蛋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兰花
本想扑上去撕那个不要脸女人的脸,但“家丑不可外扬”的古训又使她放弃了这种打算——
她一闹,一家人在村里就要臭一辈子!
她问儿子:“你姐姐呢?”
“姐姐到外婆家去了”狗蛋津津有味地吃着糖。女儿一个人跑到双水村去干什么呢?
痛苦的兰花脑子已经完全乱了。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办。王银满若无其事地厚着脸和她
说话,她也不搭理,一个人走到后窑掌的黑暗处,两只手胡乱地翻搅着,耳朵里塞满了各种
杂乱的声响。
当她糊里糊涂在一个角落里翻出一些红绿纸包时,突然怔住。她想起,这是几年前满银
贩卖剩下的一些老鼠药——当年正是这些药让公社把他拉到双水村的工地上,劳教了十几
天。
兰花面对着这些小纸包,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这些药的出现,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安
排,使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死。是呀,她真不想活了,虽然她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民,但她也
是个人——正因为她大字不识,她心中就更容纳不了如此的事情!她不愿让公家拿法绳把她
的男人绑走;但又没能力把那个女人赶走;她更没勇气为这事公开闹一场——这样她的孩子
和娘家门上的人都没脸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了。死的念头一刹那间便占据了她的心。
她在黑暗中哆嗦了一下。
她看见男人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在说话。她没听清他们说什么。但她知道,那两个人现
在装得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凤凰窝里钻进来个黑老鸦,这个坏女人已经完全象这个家里的
人了。她被她挤在了一边。她半辈子受死受活,如今落了这么个下场,她也没脸活了。去死
呢!她相信人死了以后还能轮回转世,有可能转成人,也可能转成动物。不管来世是人还是
牲灵,她都还要转生到罐子村来;这里有她的亲骨肉;她要来看她的猫蛋和狗蛋……怎个死
法?不能死在这个家里。不能死在仇人的面前。老鼠药没水吞咽不下去……对,到前河湾的
水井边去;那里僻静,也有水。
兰花这样想着,就拣了一些绿纸包的药揣在衣袋里。她喜欢绿纸包而不喜欢红纸包。她
从小就喜欢绿颜色,因为山里的庄稼,树木和草都是绿的;她记起她小时候也常爱用绿线绳
来扎头发……
兰花随即调过身,从后窑掌的黑暗中走出来,脸色灰白,嘴唇紫黑,两只眼睛模模糊
糊。她没管锅台边那两个不要脸的人,一直走到前炕边,一言不发地的把狗蛋抱在怀里,接
着便出了家门。
她恍恍惚惚来到村前的公路边,把儿子放在地上,泪水汹涌地从两只皱纹包围的眼睛里
淌出来。她拼命在儿子脸上亲了又亲,然后对他说:“你到双水村找你外爷外婆去……你不
要回来了……”
狗蛋瞪着一双大眼睛,用两只脏手为母亲揩去脸上的泪水,问她:“妈妈你为什么哭?
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