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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就咧开小嘴笑了。
少平把孩子从跛女子手里接过来,在这个胖小子的脸上亲了亲,又递给她,问:“你什
么时候结婚的?”
“前年国庆节……你看不上咱,咱没等头,就寻了男人……”侯玉英虽然大方地说了句
玩笑话,但脸已经通红了。少平的脸也红了。他还没有遇见一个女的当面说这种话。“你爱
人干啥着哩?”他问。
侯玉英扭过头朝那个白布帐下指了指。
少平看见,一位头发留得很长的青年,正在殷勤地为顾客拿东西,找钱。
“他也是个待业青年!去年,我爸为我们办了个营业执照,我们就干上了这营生……生
意还不错……哎,下午到我家里去吃一顿饭!两年多没见你,还以为你死了!我么……一直
还忘不了你……”侯玉英竟然羞得低下了头。
少平已经很不自在了——跛女子站在大街上说这种话!他只好客气地说:“我还要到中
学去找我妹妹,以后我到城里再去你们家……你快忙你的,我走了……”少平慌忙给侯玉英
打了招呼,就告辞走了。
他紧张地穿过街道,尽量使自己淹没在稠人广众之中。一直到通往中学的石坡路上时,
他的心跳才恢复了正常频率。
和侯玉英这次意外的邂逅,使孙少平感慨万端。唉,时过境迁,他们这一茬人已经开始
各自寻找自己的归宿。同学之中,有的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儿女,安安稳稳过起了光景日
月。少年!少年!那是永远地逝去了……可是,你现在还不准备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至于
你的未来是个什么样子,你现在还难以断定……少平在中学见到妹妹后,很快就换了另一种
心情。他高兴地看见,妹妹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身材高挑而挺拨,乌黑的头发剪得齐齐整
整。少平心里骄傲地想,妹妹就是到黄原城,也是最漂亮的姑娘!
他给兰香带来了在黄原买的那身时新衣裳和两条天蓝色拉毛围巾——其中一条是送给金
秀的。
兰香和金秀在学校大灶上给他买了白馍和两份甲菜。兄妹三个在她们的宿舍吃了下午
饭。吃饭时,金秀不断询问她哥和她爸的情况。
第二天,兰香撵到汽车站送他。等车的时候,她忍不住哭了。
少平劝慰妹妹说:“别哭!我知道你为分家的事伤心。你不要怕,有二哥哩!你好好念
书,有什么困难,就给我写信,寄到你金波哥那里,我保准能收到。你千万不敢影响学习,
你快要考大学了!二哥这辈子恐怕再不能进大学门,但我特别希望你能考上大学。咱家里就
看你争这口气了!”兰香把脸上的泪水揩掉,一边听少平说,一边给他点头。中午,少平上
了公共汽车,直奔黄原城。
在黄原汽车站下车后,他身上只剩了五毛钱;他除过留够一张车票的费用,把所有的钱
都分给了爸爸、姐姐和妹妹。
现在,他等于赤手空拳返回到这个严厉的城市。现在正是城里下晚班的时候,自行车如
同洪水一般从他面前流过。
他又一次惆怅地立在候车室外面,思谋自己该怎么办。
他应该马上找到活干,否则五毛钱只能勉强在小摊上吃一顿饭。
当然,今晚上他也可以到金波或者阳沟曹书记那里凑合一下。但明天呢?后天呢?不
行!先得有个立脚之地,有饭吃,能赚点钱,然后才可以考虑其它事。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已经开始自觉地向东关大桥头移动了。
当他混入大桥头的“劳力市场”时,太阳就快要坠入麻雀山的背后。一些失去信心的揽
工汉已经开始退出这个地方。
少平焦灼地立在砖墙边,绝望之中带着一丝侥幸,等待看有没有包工头来“招工”。
他的愿望随着黄昏的降临而渐渐破灭了。
他突然想:他能不能再到他原来干活的工地上去碰碰运气呢?他知道那工程还没完,只
是一般说,他中间辞工的空缺,很快就会有人补上的。
尽管毫无把握,少平还是过了黄原河大桥,向物资局的工地走去。
他拿着剩下的五毛钱所买的那盒用作交际的纸烟,在工地上转了几圈,才找到了工头。
由于他现在穿了一身新衣服,工头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把那盒纸烟大方地塞到工头的
衣袋里,说:“我是孙少平。我又来了。现在我没活干,能不能再上你的工?”工头看来记
起了这个干活不要命的小工。他想了想,说:“本来人手满了,但一个人嘛……你来吧!”
少平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他先到工地的灶上扒了两碗干米饭;然后就一路小跑着,到
东关金波那里去取他的那卷破烂行李。
第二十一章
连绵不断的秋雨刷刷地下着,城市一直笼罩在阴冷的水雾之中。从节令上看,这大概是
黄土高原本年度的最后一次雨水;过不久,天空就要飘飞起雪花。
这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停歇的迹象。南风赶着灰黑的云彩,潮水般向北方漫过
来。雨时疏时密,但一直没有断。老天爷总是不尽人意,伏天要雨的时候,偏偏一滴雨也不
落;现在不需要雨,雨倒下个没完没了!
大街小巷淙淙地流淌着污水;房屋上的灰尘和人行道上的泥垢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黄
原河再一次变成了浑浊的泥汤。城外的山里峡谷之中,飘游着一团团蓝色的雾霭。秋雨造成
了一种令人愁闷的气氛。街上行人寥寥无几;卖东西的乡下人披着破麻袋片,躲宿在屋檐下
心灰意懒地等待买主。十字街的警察钻进岗楼里打盹去了,让汽车在街上自由行驶。从省城
到黄原每周三次的班机还没有停飞,轰鸣着低掠过城市上空降落在东川水迹斑斑的跑道上。
什么地方沉重的钢铁撞击声,在寂静的雨声中听起来格外刺耳。
少平干活的那个工地照例停止了施工——场地完全泡在了一片烂泥汤中。工匠们也照例
倒在窑里开始没明没黑地睡觉。疲劳过度的人啊!一个个睡得伸胳膊蹬腿,不仅鼾声中捎带
着舒服的呻吟,还把牙齿咬得格嘣嘣价响……少平躺在自己的铺盖卷上,却没有一点睡意。
他头枕着自己的两只手,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窑顶,一边听外面单调乏味的雨声,一边脑子里
杂乱地想许多事。
前几天,他抽空去了一趟曹书记家,把户口落在了阳沟。
他在那里仅仅落下个空头户口而已。视土如金的阳沟不会给他土地,他实际上仍然是一
棵无根草。现在他完全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了曹书记的手上。他指望过一两年后,老曹最起码
能给他争取一块安家的地盘。至于土地,他不敢奢望。
这样说来,他一生也许只能在黄原城里打短工了。这是一条十分不可靠的谋生之路。要
是将来成了家,用这种方式能养活得了老婆孩子吗?
但是,以后的一切对他来说,似乎还很遥远。无论如何,他已经成了一名黄原人。这本
身就具有非凡的意义。他想象,他那些前辈祖宗中,大概还没有离开过故土。现在,他有魄
力跑出来寻找生活的“新大陆”,此举即是包含巨大的风险,也是值得的。
直到这个时候,孙少平还不知道曹书记两口子为他落户口的真实用意。我们可以猜想,
如果他知道他们是要他做上门女婿,那他会非常乐意接受这个现实的。把爱情放在一边不
说,他眼下起码就不会有这么多熬煎了,反正到时一切生活方面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但他同样不知道,曹书记两口子目前还不想把事情挑明。一来他们要进一步“考察”一
下他;二来菊英还在上学,年龄也小。对曹书记来说,这是他的一步“远棋”——还得走一
段再说!
现在,少平躺在这个汗气熏人的窑洞里,在鼾声雨声的交响曲中,谋算着自己下一步的
生计。他想,他一定不敢误工,要千方百计找到活干。他要赚钱给家里的老人。还要供妹妹
上学——现在分了家,他就是一家之主,肩负着重大的责任!他已经在工地上留心学习匠工
的技能,想尽快改变当小工的处境。如果他成了匠工,一天的工钱就能提高一倍;这样,除
过顾救家庭,自己也能积赞一点。两三年后,要是能在阳沟找个地盘,他就可以先箍两孔窑
洞——那时才意味着他真正在黄原扎下了根。
这一切也许并不是梦想。他年轻力壮,只要心里攒上劲,这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