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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现在还有用?」
龙点睛坦率地说:「不光是歌颂『革命样板戏』,还批判了『右倾
翻案风』。现在对我当然没有用,可丢在外头终究是块心病。」
韩一潭心里一震。他说:「其实那不算什么问题。那时候不止你一
个人写了那种东西,我们刊物上就发过不少,有的相当知名的诗人也
写过,我还编过哩。那时候有时候的具体情况嘛。你何必把这事放在
心上?何况你的还不过是手稿,并没有发表出来。」
龙点睛越发坦率:「如果发表出来了,那倒也就算了。不过既然没
发表出来,我何必还让它飘在外头呢?你给我找一找吧,我要收回。」
韩一潭望著龙点睛,心里打颤。他费好大劲才抑制住了心里的厌
恶感。他嗓音发涩地说:「七年了。我也不知道把你那稿子搁在哪儿了,
还有没有……」
葛萍在他们说前几句话时,去厨房提开水壶去了,这时走回来给
他们的茶杯添水,她觉得韩一潭不该怕麻烦,便发话说:「稿子?这十
来年咱们什么时候扔稿子?你那书架底下的柜橱里,不全是稿子吗?
小龙当年的那稿子,准就在那里头……」
龙点睛忙高兴地说:「嫂夫人真是治家能手,色色精细!老韩,就
劳驾你给我找一找吧!」
韩一潭心里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他坐著不动,问龙点睛:「对你来
说,要回那稿子就那么重要?」
龙点睛以一种推心置腹的口气说:「老韩,我瞒你干什么?我现在
到了这个份儿上,还不得为自己争取一个最好的前景?看起来我这人
才能有限,出点小名,挣大把的稿费,不算难;可要想独立创作,写
出名篇,得奖走红,恐怕没多大希望。我的发展前途,说到头,还是
当个文艺官僚的可能性最大。别看我比你资历浅,可是跟你比,我有
三方面的优势:有党票——这是政治优势!虽说我是『文革』中入的
党,可经得起调查;我不是 『造反派』头头,没参加过 『打、砸、抢』,
象我这样在『文革』中入党的人多了,能都不算数?我还有作品——
这是业务优势,『内行领导内行』,我够不上后头那个 『内行』,总够得
上头里那个『内行』吧!我今年才四十出头——这是年龄优势!总起
来说,我符合革命化、知识化、年轻化的提干条件,我看我没有道理
错过这个机会!」
韩一潭脸色发白,哆嗦著给他补充:「你还有更大的优势——能走
上层路线……」
龙点睛欣然赞同:「对。我需要他们,他们也需要我——我可以迅
速及时地反映情况、汇报动向、提供建议、跑腿张罗……老韩呀,你
其实早就在他们眼皮底下、鼻子眼前工作,可你这人,吃亏就吃亏在
死性上,一点儿也不活泛……」
韩一潭冷笑著说:「既然你有这么多的优势,又何必在乎几首没有
发表出来的诗稿呢?就是你当年发表出来了,你这么多的优势,也足
以把它抵消得乾乾净净嘛!」
龙点睛爽性把话说到底:「当然!当年发了也就发了。可既然没有
发出去,我也就没有必要让它再存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现在既然有这
么多的优势,那我就爽性让自己更完美一点——我要一点渣儿也不
留!」
韩一潭瞪著他说:「我要是不给你呢?我要是找出来,给上面送去
呢?」
龙点睛满面不屑的笑容:「那对你有什么好处?而且那对我来说也
只不过是一点小小的麻烦,不难排除的!你拦不住我上去,我上去了,
即使不报复你,你能安心过日子吗?……咳,说到底,我对你算是摸
透了,你根本就做不出那样的事来,要那么做,你韩一潭就不是韩一
潭了……」
在一旁的葛萍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她的爱人正被人极其残酷地侮
辱和蹂躏,但她的醒悟为时已晚。
韩一潭突然跳起来,冲进里屋,扑到书架前,跪在地上,使劲拽
开两扇橱门,把里头的一叠叠稿件疯狂地往外抛撒,一边狂乱地叫喊
著:「你拿走吧拿走吧拿走吧!……」
葛萍吓得心惊肉跳,她赶紧过去惶急地劝阻他:「一潭!你别这样!
你干嘛?别激动!……」
可是龙点睛极其冷静,他走过去,弯腰细心地辨认著,他竟很快
认出了他那一摞手稿,并且立刻抓到了手中。他把手稿塞进裤兜,从
床铺上抓起他的大衣、围巾和鸭舌帽,从容地微笑著说:「老韩!嫂夫
人!别生气嘛!我不过是开开玩笑……我这么块料,能当什么文艺官
僚?就算在我们那个破单位当上了主任什么的,又怎么能管到老韩这
儿来?我不过是想把这几首破诗,拿回去当个纪念罢了……快别激动!
小心身体!我先回避,改日再来负荆请罪!」
说完,他竟抱著大衣,拿著围巾和鸭舌帽,径自飘然而去……
可怜的韩一潭!他当了一辈子老黄牛般的编辑,三十年来提出了
无数次的入党申请,兢兢业业,本本分分,却遭此一劫,心力交瘁!
葛萍费了好大力气,才把韩一潭扶到床铺上和衣而卧,使他在假
寐中平静下来;望著扔满一地的稿件,以及龙点睛在散乱的稿纸上所
留下的「蛋饼纹」脚印,她不禁眼泪夺眶而出……
居然又有人来敲他家的屋门!葛萍简直要晕倒过去。她走到外屋
门边,烦躁地问:「谁呀?」她决定不管谁来,一律要严拒门外。
「姓荀的住在这儿吗?我找荀磊同志!」她听见门外的人这样说。
「错了错了!」她近乎粗暴地回答说,「荀家住在东边那个小院!
你跑我们这儿来干什么?」事后回想起来,她感到愧疚,她干嘛对这
位无辜的陌生人发泄她的满腔怒气呢?
30。以往一帆风顺的人也终于遇上了顶头风。
杏儿在厨房里拌饺子馅。荀兴旺坐在厨房里的一把藤椅上,抽著
叶子烟,同她说话。
饺子馅是茴香鸡蛋的。杏儿一边搅合著一边往里洒精盐,她说:
「爹说过,他跟您都口重,别人觉著齁咸的东西,爹跟您吃著正可好。」
荀兴旺微微点头。他咬著烟斗,喷出的烟雾罩著他那棱角分明的
脸庞。不知为什么,杏儿受不了枣儿抽烟卷的气味,可荀大爷抽烟斗
的这气味,她一点也不讨厌。
杏儿请求说:「大爷,您再讲点您跟俺爹的事,俺听不够呢!」
荀兴旺想了想,才慢慢地说:「你爹水性比我好。那时候还没你磊
子哥,没你,我跟你爹刚进厂不久,逢到礼拜天,就骑车到远处玩去。
那高碑店水闸跟前,水深四丈七,闸上有个人,不小心把手表掉底下
了,我跟你爹潜下去,帮人家捞。我下去没多大工夫就眼睛发酸、耳
朵发紧,只见著底下净是打上游冲下来的水泥构件,露著钢筋钩子,
挺让人发怵……我没找著表就浮上来了。你爹可是过了好一阵才从水
里钻出来。嘿,他那胸脯可不象我那么大起大落,光咧著嘴乐,手里
举著人家那块表……你说他能耐不能耐?」
杏儿滗著馅里冒出的水儿,听得出神。她觉得能听荀大爷给她讲
爹的这些事儿,是她这回进城最大的快乐。
荀兴旺在这种零碎的回忆中,心灵也感受到一种特殊的慰藉。他
又想出一段,沈静地说:「我们哥俩进了厂,开头都当木工。你爹可比
我手笨。我头一天就打出了个四脚八叉的长板凳,扛著去办公室给厂
长看;他忙活了一天,还对不上榫儿,急得满头冒出豌豆大的汗珠
子……可他有股子强劲儿,晚上他不睡觉,偷偷地又跑去干,第二天
他那板凳也对出来了……」
杏儿听得咯咯地笑,一双眼睛成了弯弯的月牙儿。
荀兴旺又说:「我们哥儿俩都喜欢鲜亮好看的摆设。记得我们哥儿
俩都娶了媳妇以后,从工棚里的临时住房往排房的宿舍里搬,两人一
人一条扁担,一头是被窝卷衣服什么的,一头是个玻璃大盆景——是
打东便门外头的白桥小市上买的,半米见方,里头是玻璃烧的菊花,
买下的时候才花了两块来钱——你娘跟你磊子哥他妈,跟在我们哥儿
俩的挑子后头走。那时候你娘怀里抱著个包袱,你大妈手里抱著个娃
娃——还不是你磊子哥,是你莲大姐……」
杏儿不禁问道:「那盆景咋都不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