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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备好的各种原料和半成品——洗净切好的白菜、油菜和胡萝卜,裹
上鸡蛋面粉炸过一道的小黄花鱼,发了一夜的木耳、黄花和笋乾……
请到的大师傅据说曾在同和居掌过红案,他今天弄出来的 「四四到底」
(十六个菜),肯定谁也挑不出碴儿来!
薛大娘心神不定。帮忙的大师傅没到还情有可原——现在天刚冒
亮儿,人家兴许住得挺远,总得过一阵儿;可大儿媳妇昭英怎么还不
露面?半年前大儿子薛纪徽和儿媳妇孟昭英还跟薛大娘他们住一块。
那时候,两间屋子,薛大娘老两口和小儿子薛纪跃住一间,薛纪徽和
孟昭英带著女儿小莲蓬住另一间。薛纪徽是开 130 卡车的司机,孟昭
英是同一单位的出纳,他们打结婚那天起就跟单位要房子,总算在今
年春上要到了一间——住那间的技术员搬入了新居民区的单元楼,这
间便倒给了他们。他们搬了出去,这才腾出了给弟弟薛纪跃成家的居
室。北京城里就是这个形势,一个萝卜一个坑。薛纪徽两口子搬得并
不算远,就在恭俭胡同那边住,离这儿不过两站来地。说好让他们一
早就来帮忙的,可你瞧,天光眼见著越来越亮了,却还不见影儿。薛
大娘心里只怨著孟昭英,这是她的一种心理习惯。两口子带著孙女来
了,儿子叫没叫爹妈她不计较,媳妇要是忘了叫,或者叫迟慢了、声
音听去不顺不甜了,薛大娘便会老大的不痛快;一般来说她倒并不发
作,但面对著媳妇时,她却肯定不会现出哪怕是一丝笑纹。此刻她走
出苫棚,朝院门迈步,心里直嘀咕:这个昭英,小叔子办喜事,在你
心里头就那么没分量吗?还等著你去女家迎亲呢,你就不能早点儿来
效力?
薛大娘走出里外院之间的垂花门,迎面遇上了荀磊。荀磊是个俊
俏的小夥子,今年二十二岁,比薛纪跃小三岁。他家住在一进门右首
小偏院中,父亲荀兴旺原是东郊一家大工厂的老工人,头年退休后办
了个个体户执照,在后门桥那里摆摊给人修鞋。说起来真是鸡窝里飞
出了金凤凰,这荀磊完全不象他父母那样五大三粗黑皮糙肉,竟长得
细皮白肉苗条秀气。长相好倒还不算什么,他上小学起就肯好好念书,
中学毕业后居然出乎全院人的意料,被外事部门直接招去,送到国外
培训,今年夏天回来后,被分配在某重要部门当翻译,据说,将来还
有机会出国工作呢!
这时候荀磊手里提著两个剪贴得十分精美的黄底子的大红喜字,
满脸笑容地迎住薛大娘说:「大娘,您过过目,要合适,我这就贴去!」
薛大娘喜出望外。她因为心里头堆满了事儿,倒把这个节目忽略
掉了。院门口昨晚上就由薛师傅贴上了一对红喜字,不过刚贴上,就
被才下班回来的荀磊偏著头评论说:「这字剪得不匀称,衬底也不好看。
今天晚上我帮你们另做一对,明天早上先给你们看看,要觉著好,我
就帮你们换上。」这不,他倒真做出了一对。
薛大娘仔细地瞧了瞧荀磊高举起的喜字,确实是好,笔道匀实、
黄红辉映不说,光那边框里的喜鹊闹梅图案,就难为他怎么剪得出来!
「哟,好!真好!够多喜幸!」薛大娘拊著掌赞道,「小磊子,你
可真是个人精!」
「那我就弄浆糊给贴去啦!」荀磊高高兴兴地扭身回屋取浆糊去了。
薛大娘走出了院门,心情大畅。
这院子在北京北城的一条胡同里。此刻站在院门口,可以看见钟
楼和鼓楼的剪影,从浅绿色的丝绸般的天光中,清晰地显现出来。那
钟楼甍脊西端的兽头,一九七六年地震时震落了,只剩下东端的兽头,
还在天光中翘著上弯的铁须;那鼓楼木构楼殿的支柱,有一根明显地
显露出来,给本来过分凝重的剪影,增添了一点轻盈灵动的韵味。
薛大娘抬头仰望著这溶入她的生活、她的灵魂的钟鼓楼。钟鼓楼
仿佛也在默默地俯视著她住的那条古老的胡同、陈旧的院落和她本人。
在差不多半分钟里,历史和命运就那么无言地、似乎是无动于衷地对
望著。
但薛大娘很快便把眼光移向了胡同进口处。为什么昭英还不来?
2. 地安门大街上,来了一位给婚事帮厨的人。他为什么不
要茶壶?
地安门的十字路口,显得过分宽阔。那是因为当年有座庞大的地
安门,五十年代初将它拆除了,修成十字路口,所以成了这样。不知
道为什么,三十年来,人们始终没有在那宽阔的街心,开辟一个转盘
式的大花坛。人们净忙著干别的了。现在也还是这样。天还没有大亮,
这里已经热闹起来。当然不是那种公园或商场式的热闹,而是一种缺
乏色彩的、严肃的热闹——人们急匆匆地赶著去上班。公共汽、电车
里挤得满满当当。车站上既有循规蹈矩排队候车的人,也有无视公德、
几乎站到快车道上,打算车到便往上跳的小夥子们。而构成总体气氛
的关键,还是那些骑自行车的人。多数骑自行车的人只是被动地随著
车流前进,但总有少数屁股不怎么沾车座的小夥子,蛇形地快速穿过
每一个能利用的车隙,惊心动魄地飞驰向前。
这天总算比平日景况稍松缓一点。因为是星期日,机关干部和学
生们退出了清晨的这股人潮。不过需要通过这个十字路口去做工、售
货、办事的人还是不少。北面高踞的鼓楼和南面屹立的景山,仿佛都
在薄明中凝望著这里,它们也许在沈思:为什么这里的生活既有惊人
的变迁,也有似乎是单调的重复?
路喜纯在自行车的车流中,不慌不忙地均匀蹬车,边想心事边随
车流向前。
这是个二十六岁的小夥子,从他的年龄来说,他或许要算胖子,
但其实他的脸蛋、胳膊、胸脯都还是紧绷绷而富有弹性的,只不过比
一般的同龄人鼓胀而缺乏棱角罢了。他在崇文门外花市附近的一家小
饭馆工作。那小饭馆可以说是北京市最基层最不起眼、甚而会被某些
自命高雅的人视为最低级最不屑一顾的社会细胞。但「麻雀虽小,五
脏俱全」,其实整个北京城的阴晴风雨、喜怒悲乐,都能从那小小的饭
馆中找到清晰而深刻的回响。
路喜纯已然父母双亡。常有人问及他的父母,他总是极简单地回
答。倘若有人多问几句,他便仿佛不高兴起来。他那故去的双亲,似
乎有著某种神秘的色彩。
其实说起来也很平常。路喜纯的父亲生前是个蹬平板三轮车的运
输工人,母亲一直是个家庭妇女。他父母收入虽然不多,对他这个独
生子却保证著绝不低于一般富裕家庭的供应,因此,上小学时,那位
戴眼镜的班主任老师常以他为例,来教育全班同学:「新旧社会两重天。
要是在旧社会,路喜纯还不得穿著破衣烂衫,到垃圾堆拾煤核儿去
吗?……」这位老师还曾到他家里去,动员他父亲到班上去忆苦思甜。
那天路喜纯父亲正就著一头大蒜喝酒——他每天下了班回来总得喝上
三两白乾。出乎老师、也出乎路喜纯意料,父亲不但予以拒绝,还紫
涨著脸,瞪著发红的眼睛,说出了这样蛮不讲理的话:「甭拿咱们开心!
甭跟我来这套!」母亲赶紧来打圆场,说他那是发酒疯,「甭搭理他!」
老师扫兴地走了,从此讲话不再以路喜纯为例。路喜纯为这事深深地
感到困惑。不久,父亲便脑溢血去世了。
父亲去世后,母亲挑起了生活的重担。原来,母亲做挑花活不过
是补助家用,这以后她每月几乎要多领两倍的活计,每天都要做到晚
上十点来钟。通过她的努力,路喜纯的生活水平一点没有下降。但在
路喜纯的记忆之中,他母亲绝不是文艺作品中惯常描写的那种手持慈
母线的贤良形象。她都快五十岁了,每天起码还要照十多次镜子。她
又很爱给自己拔痧,经常在额头上、太阳穴旁,用食指和中指的指缝,
使劲揪出排列整齐的紫红印子来。他们难得吃肉,但母亲顿顿饭后总
要坐到屋门口去,用炕笤帚苗剔牙。有时候母亲还要同邻居吵架,尽
管这种时候不多,而且往往母亲确实占了几分理,但母亲吵架时那种
豁出去的劲头,以及夹带著的那些极难听的脏话,事后总要让路喜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