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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磊用西班牙语说:「我爱月亮、星星,不爱你。」冯婉姝便紧接著用
英语说:「我爱枫树上的红叶,讨厌你。」双方语法上自然都有错误,
于是互相激烈地指责,其间荀磊会用英语咕哝一句,冯婉姝便会追问
他究竟何意;而冯婉蛛也会用西班牙语娇嗔一句,荀磊也便忍不住逼
问她究竟埋怨的是什么。这样,闹到最后,他们双方又都学会了不少
单词和句式,于是一个伸展著腰肢,一个摇晃著披肩发,都说「累死
了」,然后少不得便紧紧地依偎在一起,把西班牙语和英语混杂一起说:
「我爱你,爱得要死!」
他们当然谁也没有死。他们活得有滋有味。终于有一天,他们理
智起来了,认识到爱情的归宿必然是一个由他们两人组成的家庭,而
这个家庭又必然要同他们各自己有的家庭相联系,于是他们这才开始
介绍自己和询问对方的家庭情况。他们是不是太浪漫了一点呢?是不
是太超凡脱俗了一点呢?也许,使他们这样处理个人感情的主要因素,
是由于他们都读了太多的西方人文主义的文学作品吧?
荀磊告诉冯婉姝说:「我父亲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笑嘻嘻地说:「别臭吹了!你有什么资格自比安徒生?」丹
麦童话大师安徒生是鞋匠的儿子。冯婉姝确确实实没有丝毫鄙弃修鞋
匠的意识,无论是丹麦的还是中国的,修鞋匠在人格上与她,与所有
的人,都是绝对平等的。但她过去完全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她觉
得就凭荀磊那地道的英国绅士风度,他父亲起码也得是个中学教师。
荀磊重复地说:「我父亲真的是个修鞋匠。」
冯婉姝一看荀磊眼神,就明白他并不是开玩笑。于是她收敛了嬉
笑,把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调整得更舒适,闭上眼睛说:「你爱他吗?
把他的情况细说说吧!」
荀磊便抚著她一头柔软的长发,徐徐地对地说:「我父亲叫荀兴旺。
我们老家是河北博野。我爷爷早就去世了,奶奶带著我两个姑姑和我
爸过日子,苦得不得了。爸爸后来就加入了八路军。那时候他才十四
岁,枪比他人还高半头。后来他是解放军里最普通的战士,参加过解
放石家庄的战斗。你知道八一电影制片厂前些时候拍过一部故事片,
就叫《解放石家庄》吗?你自然不知道。你照例不看这样的电影。我
也一样。主要是这样的片子艺术上贫血贫得太厉害了,对吧?可电视
上放这部电影的时候,我爸爸看得津津有味。他坐在我们家他自己打
制的沙发上,手里攥著他那麻栗疙瘩旋成的大烟斗,脑袋前伸著,聚
精会神地从头看到尾,一边看还一边评论著:『对!就是那样!……不
对!瞎掰!当时哪是那样!』电视上好象不止播过一次,他次次都是这
么个看法。说来也怪,跟他一块儿打仗的战友,牺牲了不知多少,他
却连重伤也没落下。他还拼过刺刀哩。你不信吗?我信。因为我爸嘴
笨,说实话都费劲,说瞎话那就非把他难死不行。他有一回跟我们讲
他拼刺刀的事,就那么三两句话,听得我心里怦怦直跳。不是真拼过
的人讲不出那话来。他说到那时候眼里只有敌人的肚子,那肚子东躲
西闪,可他非把刺刀插进那肚子里不行,扎进去拽出一嘟噜肠子来,
他就高兴了。他就那么出生入死地在第一线战斗。我奶奶和我两个姑
姑,那一阵整天站在村口守著,一有担架队过来,他们就挨过去,一
个一个掀开被子认,始终没有见著我爸爸。她们就哭了。人家问她们
为什么哭,两个姑姑说:『高兴的。俺弟弟杀了敌人,可他没挂彩。』
奶奶却说:『糟了。怕是牺牲在那儿,抬不回来了。』仗打完了,爸爸
回到家里,奶奶和姑姑让他脱光了膀子,见他果然一点没残,高兴得
了不得。爸爸左肩窝、右腰根、左腿肚子上各有一处弹片划出的伤痕,
左腿肚子削去的肉最多,可那毕竟算不了什么。爸爸要是留在部队,
继续南下,说不定就当上南下干部了。那就不知道会娶个什么样的老
婆,养出些什么样的孩子来,反正没有我了。可土改以后家里没有劳
力,他就解甲归田了。种了几年地,我两个姑姑先后出阁了,城里招
工,我爸就进城当了工人,后来把奶奶也接进了城。我爸先学木工,
后学钳工,他这人手巧,想做什么能成什么,后来一直升到了七级。
八级工到头,他只差一级。他们厂也没有八级的,他算技术最高的了。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爸爸成分、经历这么好,可他怎么会不是
党员?他不是。据说他出师的时候,厂里党委书记挺动感情地对他们
车间党支部书记说,荀兴旺你们不发展,你们究竟想发展谁?可车间
支部书记为难。我爸是个出名的孝子,奶奶爱吃豆面糕,近处没有,
歇礼拜那天我爸就骑车跑遍全城,不买到豆面糕绝不罢休。这当然不
会成为问题。可后来奶奶去世了,当时北京市已经大力提倡火葬,党
团员都要带头,家里死了人要送去火葬,可我爸无论别人怎么劝,也
不忍心把奶奶火葬,到底他还是买了棺材,想法子把奶奶送回老家土
葬了。党支部书记觉得这事很难辩解,确实是落后的表现,所以不同
意发展我爸入党。再有我爸原来是个文盲,进厂后进扫盲班,费了老
大力气,认字也不多。后来补文化课,补到初小程度就再提不高了。
他不爱看书,只爱鼓捣东西,比如打个家具、安装个管道、编个渔网、
修理个自行车、修个鞋、旋个烟斗什么的,弄出来样样让行家佩服,
可一叫他看书他就头疼。他一生只精读过两本书,一本是《苦儿流浪
记》,这本书我听他讲过,不是法国那个马洛写的那本,好象是解放初
印的一种诉苦材料;另一本是 《鲁班学艺》,据他说他得到的那本书页
已被撕破,他是一页页拼拢一起,一字一字读下来的。他一生最佩服
的是两个人,一个古人一个今人。古人就是鲁班,今人就是彭德怀。
因为我爸文化始终提不高,党支部认为是学习不够努力造成的,所以
后来也就一直没有发展他入党。我爸这个人人缘特好,但人人又都认
为他绝不是入党、做官的材料。『文化大革命』起来了,他哪派都不是,
哪派也都不积极找他。往外派工宣队,没他的事儿。『支农小分队』他
也没参加过。他就是在车间干活。车间停产了,他也去,甚至只剩他
一个人了,他也在那儿呆著,擦擦这儿,扫扫那儿。他就是那么个木
头人似的模样。真实他心里很有主见。他平生最喜欢看的一出戏就是
《白毛女》。他说还在部队里的那阵,参加土改,他天天在文工团演《白
毛女》的时候站在台上 『压台』,只要一演到逼死杨白劳那场,他就忍
不住流眼泪。有一回有坏人捣乱,在场子里喊反动口号,我爸从台上
一个雄鹰展翅扑下去,追了半里路,抓住了那个坏人,要不是别的人
起来劝阻,我爸当场就会把他毙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有人告
诉他,说江青说了,歌剧 《白毛女》是毒草,他连惊讶和愤慨都没有,
因为他根本不信。后来知道真把歌剧《白毛女》否定了,他也并不激
动,他认定那不过是一时的说法,他坚信歌剧《白毛女》是好的。后
来组织大家看芭蕾舞剧 《白毛女》,看到喜儿被抢,他照样感动,他跟
人家说:『《白毛女》还是好的吧?我就知道打不倒它。』人家便跟他解
释:这个《白毛女》同那个《白毛女》有质的不同,那个反动,这个
革命,比如那里头的杨白劳软弱无能,这里头的杨白劳英勇不屈,等
等。他却全然听不进去,人家费老大劲说完了,他却表态说:『我看差
不离,就是这里不用那脚尖子跳,兴许更顺眼。』你说拿他有什么办法!
粉碎 『四人帮』以后,重演歌剧 《白毛女》,他在电视里看了,照样流
眼泪。我跟他说:『如今芭蕾舞跳的那种不能演了。』他不以为然,对
我说:『干吗不演了?我看也挺好。就是少用脚尖子走路,兴许更好。』
你看,他什么时候都保持他个人的看法。我爱我爸,就是因为他有这
么一个稳定的、厚实的、淳朴的人格。他用他的这种人格力量,启示
了我,使我的灵魂善良、纯净。
「那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