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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从阳光灿烂的加利福尼亚打到硝烟蔽日的海湾,他要对我的安全提供保护。可惜当时我客居的巴格达马蒙国际电话局已被炸成一堆乌铁,当我收到新华社约旦分社符尉健社长转来的口信时,我正仰望咆哮而过的美军F-15出神,深感星条旗的美国离我如此之远,又如此之近。
北大毕业那一年,我差一点去了美国
按爷爷的说法,我二伯是他儿女中脾气最怪的一个,因为二伯属马。二伯先后在南京金陵农学院、美国康奈尔大学学习蔬菜育种,发明了许多奇异而有价值的新品种,还在美国以“唐博士”(Dr TNG)命名了一种瓜,可他自己却终生无嗣。为此,我爷爷一直希望把我过继给二伯为螟岭义子,因为我命中“鼠年逢马,主走四方”。虽然法律文件上说我1968年就已是美籍华人唐振维的儿子,可我依然舍不得北京。尽管我整天骂一万遍北京不好,可我就是离不开它。我出生的祖屋门前的什刹海,我念过的小学、中学直到北大,全让我为之骄傲。新华社给我提供了一系列九死一生的冒险机会,已经让我饱尝死亡的刺激和荣誉的美好。我像一只爬到旗杆顶端的猴子,永远期待撩人的锣鼓。
北大毕业那一年,我差一点去了美国。当时二伯帮我联系了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是因为二伯作为加州纳税人希望以此少缴学费。我对这所大学感兴趣完全是因为越战,伯克利是反战闹事的核心,故事片中《阿甘正传》阿甘的女朋友珍妮就是伯克利的学生。可我当时深受北大斯诺。萧乾的影响,一心以为中国会有一系列大事将为我发生,我迫不及待地想当记者,用相机记录它们。二伯在连叹可惜之后,让二大妈帮我买了台Pentax MX,后来我靠这台相机打进新华社。海湾战争中,我一度因盲目冒进与上司意见相左,被断了粮草。就在《人民日报》狂吹我英雄壮举的当天,我还在为一天的饮食无着而愁眉不展。关切我生死的二伯闻讯,立即把机票寄到约旦,让我前往加州休整。可我需要的是悄祥战区的经费。最后还是中国驻巴格达大使郑达庸给我一万美金,满足了我的要求。拿破仑曾言,缓带足以让战士出生人死、六亲不认。为此二伯一直骂我这个儿子不孝。
待我从中东回国时,二伯身体状况大为不好。78岁的胖老头儿身患高血压、心脏病,一次直肠手术几乎要了二伯的老命。二大妈也已年近古稀,还是开车往返各处美国衙门,帮我申办各种手续。可我因忙于在神农架寻找野人和各种越野车赛,一直耽搁到1996年。直到我决定暂缓新华社工作请假三个月赴美探亲,我才发现种种烦琐程序比登天还难。
从未因签证如此落魄
首先,我得向新华社摄影部提出探亲申请,得到部主任签名批准后,上报新华社干部局,干部局审查档案,核实唐师曾确有二伯唐振维其人定居加州后,再由北京市侨办出证明“唐师曾确系侨属”。北京市侨办一位慈眉善目的李未小姐在查阅了各种卷宗之后,签批了“按归侨、侨眷政策,给予办理”的公文。以后是一系列公章、公证及盖章费用,档案管理费、政治审查费、证件费、公证费……每一位官员都绷起扑克脸,一手交钱一手盖印……其重负足以让我这个月薪530 块人民币的主任记者不吃不喝攒半年的。
其后,我手捧填好的各种文件,到北京市公安局出人境管理处花五块钱买表格两份,一一填好。与二伯出具的邀请信。经济担保书、亲属公证等中英文本一并上呈,由公安局指定的翻译机关翻译认证。
公安局的熟人对我的长征大泼冷水,认为美国不可能给我这样的“恐怖分子”发放签证。劝我还是回中东去找卡扎菲或者萨达姆。弄得我往日豪情如水银泻地,从此没敢沾美国使馆的边。
1996年7 月底,二伯病情突然恶化,再次催问我的行程。我这才手忙脚乱地翻出以前从美国使馆领来的签证表,从傍晚干到午夜才好歹填完。
凌晨4 点,赤身裸体的我被闹钟惊醒,愣了好大工夫才想起闹钟响是因为我要去美国使馆做签证。翻出枕头下较新可皱巴巴的大背心,穿好大裤衩,骑上自行车直奔美国使馆。
位于日坛的美国大使馆门口静悄悄空无一人,宛若地狱之门,全然不像传说中的早市。我战战兢兢询问值勤的武警哨兵,签证在何处排队,哨兵威严而警惕,仿佛我是刺杀里根的辛克利:“在秀水街人最多的地方,这里是官邸。”我这才恍然多年前与新华社对外部主任芮宛如来这里出席大使夫人的家宴,而今天我并非座上宾。
待我骑到秀水街美国领事馆时,一座灰蒙蒙的建筑物正掩映在众声鼎沸的人流里。与此相关的种种营生应时而生:出租马扎的、代人排队加塞儿的、捉刀代笔代填申请表的、代查电报码的、问一句话2 块钱的。排队签证的人群中有百折不挠誓死要去美国的老手,也有我这样极不自信的新秀。在前辈们的指点下,我在一张依先后次序排队的花名册上签上自己的大名,我排在106 号。我诚惶诚恐地请教一位面相和蔼的老者,106 号能否排进去,老者权威地把嘴一撇:“每天接待300 人。”
我真后悔来美国领事馆签证。以往我纵横中东各国使用的都是外交部发的公务护照,威风八面,豪情万种,从未因签证如此落魄。此时我怀揣公民因私护照缩在人群里排队,被宠坏了的虚荣心惨遭蹂躏,痛不欲生。往事如烟,我缩在树后面破帽遮颜,埋头读法拉奇夫人的自传小说《人》,生怕撞上熟人。偏巧这时有人连呼“唐老鸭”,竟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老马夫妇,马奔雀跃而至,也是来替女儿办理赴美签证的。之后是几起盲目的崇拜者让我签名。
“欢迎英雄来美国,美利坚喜欢勇敢的人。”
排在我前后的“签友”一致对我傻乎乎的泰然自若表示钦佩,因为他们对我“36岁、未婚、看望伯父”的签证理由深表怀疑,不仅觉得我的签证成问题,而且怀疑我的大脑有问题。我左胳肢窝下是一位眼泪巴巴、楚楚动人的女学生,虽已得到全奖,可因“移民倾向”被拒签两次,这是她的最后机会,一直战战惶惶。素有怜香惜玉之心的我不得不对她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美国并非天堂,签下来要高唱国际歌,签不下来亦是预料之中,留下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人只有能享受最好的、承受最差的,才不枉负一生25550 天。
其实我自己的确是心如止水,随时准备喊葡萄酸。身患多种战争后遗症的我在美国根本进不起医院,更何况祖国美好的生活在拥抱我。中国探险协会从低地到高原探险、中国科学探险协会大峡谷探险、吉普汽车公司的切诺基翻越尼泊尔喜马拉雅探险……全把我列人首选名单。就在我来签证前夕,北极探险队长李栓科还邀请我参加中美联合徒步穿越南极,我们曾是世界屋脊无人区探险队的队友。
只有男人间的患难情谊是地久天长的,我渴望这种生活。领事馆门口面似菲律宾人的门房打断我的梦想,让我进去,通过安检时扣留了我从不离身的BP机、傻瓜相机和瑞士军刀。我腰间只剩下一条光秃秃、雄赳赳的伊拉克共和国卫队武装带,极不和谐地圈在裤权上缘。
星条旗下一位王指纤纤的漂亮小姐一上来就拿走我20美元,熟练地装进钱盒才轻启朱唇,说给不给签证全得这样,中国领事馆也是这样收美国人钱的。弄得我不得不对金国帝国的法制肃然景从,同时对中国“也这么收美国人钱”不好意思。其后我与数十人被分排成四路纵队,沿签证大厅缓步而行,等候签证官依次点名。环顾左右鸦雀无声,各位同仁仿佛一群5 ;颈待宰的鸭,目光呆滞,踌躇不前。而我背心裤权腰挂被解除武装的武装带,颇似迪斯尼动画片中的鹅表哥。侧耳细听,众人正在议论哪位签证官心黑手辣、哪位耳软心活。于是四路纵队又在星条旗下不断重新组合,“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仿佛诸葛亮在操练八卦阵。
见我呆鹅般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一位经验丰富的北大学弟附口过来指点我,回答签证官问话要先自报家门“北大毕业”,因为眼前这几位签证官全在北大学过中文。就在我毕恭毕敬洗耳恭听教诲之际,忽觉得迎面冷气拂面,这才猛然发现我这一纵队仅剩下我孤身一人,正面对“心黑手辣的窗口”。我再一次莫名其妙地站到最前列,被群众推到头排当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