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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他眼里含满了泪水。石子呆呆地站在黑夜里,听胜子和表哥小声唱一支陌 生的歌。他不知道那是《国际歌》。这支来自法国工人阶级的歌曲还是第一次出现在豫西的 小山洼里,与山风裹在一起,摇动了关爷殿大屋檐上的铃铛。石子忍受不了这支不属于他的 歌曲在他心中引起的苍凉和失落。歌毕,他望见表哥握着胜子的手说:“胜子,从此,咱俩 就是同志了!”石子感到表哥把胜子从他身边夺走了,就忍不住向门上踹了一脚。灯光倏地 熄灭了。胜子从房间里蹿出来喊叫:“谁?”石子大步走着说:“我!”胜子说:“石子哥 ,你等等,你听我给你说!”石子头也不回地说:“我听不惯你们的外国歌。”胜子问:“ 你是往哪儿去?”石子说:“你管好自己的脑袋,我想好了再对你说!”
胜子从洹河里逃生的那一年,石子考上了黄埔军校。
一九三七年,石子从黄埔军校毕业,到国民党八十五师任少尉排长以前,曾回家乡探亲。那 时,胜子已经把坡底镇变成了豫西山区的“小延安”,掌握了一支拥有一百条枪支的武装, 还在L县中学建立了共产党的地下县委会。石子却穿着国民党嫡系部队的军装,武装带上别 着“勃朗宁”手枪,还额外地佩戴着一把锃亮的“中正剑”,大摇大摆地见到胜子,就“啪 ”地碰了一下脚跟,摸了摸大帽檐说:“胜子,你不会跟你哥搞阶级斗争吧?”胜子说:“ 石子,‘西安事变’以后,你们蒋校长已经接受了‘联合抗日’的主张。眼下大敌当前,咱 哥俩共赴国难,一致抗日。”石子说:“好了,你不用向你哥进行政治宣传了,咱哥俩不谈 政治。”说着,拔出勃朗宁手枪朝树上“叭”的一枪,就有一只鹁鸽从树上扑棱着翅膀栽下 来。他捡起鹁鸽说:“这是咱俩的下酒菜。”胜子不甘示弱,也掏出腰里的“二八盒子”, 说:“别慌,又飞来一碗吃捞面条的‘肉浇头’。”扬手一枪,又有一只鹁鸽从天上栽下来 。胜子捡起鹁鸽说:“喝了酒,咱俩吃鹁鸽面。”
石子酒喝多了,从剑鞘里拔出佩剑,向胜子炫耀:“这是黄埔毕……毕业生的特……特别荣 誉。”胜子看见剑鞘上镂刻着“智仁勇”和“蒋中正赠”的字样,就问:“石子,请你讲一 讲何以为智?”石子说:“智……智者,谋……谋略也。你千万不……不要犯傻!校长对你 们说……说啥‘联合抗日’,对学……学生训……训话说,日本人……只是癣……癣疥之疾 ,共产党才是心……心腹之患。再说,你们也绝不会……听任我们校……校长指挥。只怕有 一天……”
胜子问:“有一天咋了?”
石子眼圈红了,“有一天,咱哥俩……会在战场上刀……刀兵相见!”说着,掷杯大哭,“ 胜子呀,你……你知不知道,咱爷临死……可是把咱俩……咱俩的红……红项圈捆……捆到 一块,搁到他枕头匣里,枕在他头底下了!咱爷知道……你姓……姓了‘共’,我姓… …姓 了‘蒋’ 。他老人家怕……怕咱俩……兄弟相残!”又举起佩剑哭问:“校长!你一…… 一日为师,终……终身为父。你叫你学生怎……怎……怎么办哪?”
胜子也红了眼圈,说:“不哭,石子哥,反正……反正……”他的心乱了,嘴也结巴起 来, “这个这个……等到等到……消灭了阶级,也就是……孙中山先生讲的,实现了世界大 同,就天下太平,不会动刀兵了。你说是不是?”
石子只是大哭说:“爷呀,我的好爷呀!……”
石子大哭后,趴在桌子上昏沉入梦,仍低泣不止。
胜子含泪陪着石子,把他的短剑送回剑鞘里,悄悄离去。
石子酒醒时,他爹问他:“你给胜子说啥了?”
石子浑然不知,“没说啥,说些家常话就是了。”
他爹问:“那你是哭个啥?胜子也泪汪汪的!”
“俺俩想俺爷了!”
石子回部队时,胜子送他出村,路过关爷庙,胜子说:“哥,咱俩再去看看关爷吧!”石子 摇头说:“关爷庙里没关爷了。”胜子说:“‘忠义千秋’的匾额还在哩。”石子说:“不 敢看了,这‘忠’、‘义’二字,整天在我心里打架哩!”胜子送石子出了山口,石子站住 说:“胜子,别送了,你再送,我真想把你也带走了!”胜子说:“我正想把你留下呢!” 石子说:“你好好干你的,我好好干我的,只是不能忘了咱俩的红项圈还在咱爷头底下枕着 哩!”胜子说:“也不能忘了,咱俩还是共同抗日的好兄弟。我在后方发动民众抗日,等着 你在前线打鬼子的胜利消息!”
姨父记得,他跟石子分别时,一轮红日正如一块烧得通红透亮的火炭,从东山口上冒出来, 烧灼着绵延不绝的群山。石子大步向山口走着,回头向他挥了挥手,像一块冒着蓝烟儿的炭 块融入血红的朝霞。
当姨父受到国民党的通缉,按照豫西工委指示,从县城回到坡底,准备潜往伊川山区时,有 一个少了一条胳膊的老兵退伍返乡,拐到坡底,给他捎来了一封密信。信封里只装着一块圆 溜溜的小石头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下边写着 一个女人的名字:“肖翠花”,还有郑州一个街道的门牌号码。姨父问:“老哥,这是谁让 你捎给我的?”老兵说:“是我们贺营长,咋?信上没落款?”姨父说:“我只知道有个贺 排长。”老兵说:“那就对了,排长一路升官,不就变成营长了!”说罢,惶惶欲去。姨父 急忙拦住说:“别慌,吃了饭再走。”老兵说:“听说你们这里不很安全!”姨父说:“不 怕,村里村外,我都撒着岗哩!”
姨父与老兵连干了三杯老酒,老兵就打开话匣子说,“台儿庄会战”时,贺排长带着他和一 个班长,趁黑夜摸爬到鬼子阵地上“捉舌头”,看准了鬼子出恭的地方潜伏下来。半夜,一 个小鬼子打着哈欠来出恭,褪下裤子刚蹲下,贺排长扑上去掀翻了鬼子。鬼子来不及喊叫, 已经把一团臭袜子塞到鬼子嘴里,捆了他的手脚,把一个光屁股小鬼子扛回营部,撂到地下 说:“报告营长,抓回来一个臭烘烘的小鬼子!”营长说:“怎么是个臭的?”贺排长说: “一路上,他‘哧哧啦啦’直拉稀!”那一仗打下来,贺排长就变成了贺连长。
老兵说,接下来就是“徐州会战”。贺连长打红了眼,营长命令他立即撤退,他说,是,是 !却领着弟兄打了个反冲锋,掩护营部撤走以后,他才领着弟兄撤下来。这不,我丢了一条 胳膊。他也浑身是伤,成了血人。
姨父急问:“他伤住哪儿了?”
别急,你听我说!有个炮弹在他背后爆炸,把他掀翻了一个跟头,他浑身是血,满脊梁都是 弹片咬的伤口。可他爬起来大骂,军人只能前半拉身子受伤,不能后半拉身子受伤,这是军 人的耻辱!他掂起一挺轻机枪又要反冲锋,大腿上又叫鬼子打了个贯穿伤。弟兄们硬是把他 拖下来,让他趴在担架上抬着他走。一路上找不到救护,伤口化脓,腿也肿得跟水桶一般粗 ,眼看那条腿要废了。路过一家关了门的饭馆,他说,快把门砸开,给我找盐,泡一盆盐水 。他撕下两绺裹腿布,泡到盐水里,又向我要了一根枪捅条,把裹腿布从伤口这边捅进去, 又从伤口那边拉出来,拉出了一摊脓血,又用枪捅条捅进去一绺蘸了稠盐水的裹腿布,说是 药捻子,才救活了那条腿。满脊梁的伤口硬是用盐水洗搓了一遍。盐水蜇得他满头冒汗,身 上的肉疼得一颤一跳,可他咬着牙,没哼一声。肩胛骨上还嵌着一个子弹头,也叫他‘咔嚓 ’一下,用指头抠出来了。到了后方医院,只一个多月,伤口全长上了。他说关云长在天上 保佑着他哩!
姨父松了一口气说:“不错,他最佩服关公!”
老兵说:“他出了医院就当了副营长,又打了一仗,就跟随师长到了郑州警备司令部,当了 少校参谋。”
姨父问:“有个叫肖翠花的,你知不知道?”
老兵摇着头说:“火线上只有男人,没见过花啦草的!”
姨父送给老兵五块银元。老兵接了,把银元撞了一个“叮当”的响,放在耳边听了,慌忙装 到兜里说:“多谢了!我这个一条胳膊的不能跟着贺营长为国尽忠,只能回家为老娘尽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