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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没有机遇和财力留洋。他能进入新铺乃至全县第一个乡间高级小学,继而能外出求学 ,都是我舅爷发了一回神经的结果。父亲由私塾考入高小到高小毕业,历次考试都名列第一 ,被一个在新铺开恒昌杂货行的族叔看上了。族叔没有儿子,想及早培养我父亲为他的杂 货 行支撑门面。我爷爷却希望儿子及早回到桑园里继承祖业。世上惟有桑园好,桑树浑身都是 宝。桑园又是在危难之中由老当家用血汗、用生命保住的祖桑。刘秀早把老张家的桑园忘在 脑后了,可咱自己不能忘。关二爷也只是对那棵“汉桑树”情有独钟,却连根带梢拔走了老 张家的地气。既然都说聪娃聪明,那就靠他在桑园里继承“桑杈张”的衣钵,再把老张家的 地气养出来。悠悠万事,惟此为大。读书识字无需多,看得懂契约文书,不会上当受骗、不 会像他一个族爷拿着抓自己当差的公文当成领赈灾款的条子去官府报到即可。不读书不行, 书读多了也不行。活人要是叫字儿管着,人就迂阔了,聪娃他舅乔神经就是证明。
父亲对以上两种方案都采取了断然拒绝的态度。他听说信阳有了省立第三高级师范,如能 考上一年预科,再转入三年本科,学校就管吃管住,图书馆里还有读不完的新书,执意要去 投考信阳师范,与我爷爷发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却只知道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开展了旷 日持久的绝食斗争,这就心疼坏了我奶奶。她慌忙回娘家搬兵,请来的恰恰就是她的弟弟、 我爷爷“读书多了有害论”的理论注脚乔神经。
舅爷乔神经骑着毛驴儿,带着两只卤猪耳朵来到了张庵。奶奶切好了猪耳朵,就在桑树下 摆上酒肴,端上了一盘韭菜炒鸡蛋、一盘荆芥拌黄瓜、一盘拌香椿、一盘腌鳖蛋,就躲到灶 屋里去了。
喝了四两老白干、吃了一只猪耳朵以后,酒精已使人激动起来。
“咋着?你想把聪娃也捏成桑杈?”舅爷开始向姐夫发起进攻,“你看看,你把桑树都鼓 捣成啥样了?”
“啥样?”爷爷说,“直到眼目前,我捏的桑杈还没人能挑出毛病来!”
“桑树生出来,是为了叫你捏桑杈的么?”
“嘿!那我养桑树是为了啥?”
“我不是说,你养桑树是为了啥。我是说,桑树自己是为了啥?”
“嘿!桑树就是桑树,它还能为了啥?”
“对了,桑树就是桑树。”舅爷“吱”地啜光了满满一盅酒,“桑树是天然自在之物,桑 树有桑树的本性。它扎根泥土,汲取大地之精华;迎风拔节,承受雨露之灵气,青枝绿叶, 浑然天成。它活着就是活着,它啥也不为。”接着又是“吱”的一声,“你要把它捏成桑杈 ,就要用剪子剪它、用刀削它、用绳捆它、用火烤它。你叫桑树受尽痛苦,失去了桑树的本 性,桑树已经不是桑树了!”
“那……那……”爷爷的脑瓜儿被舅爷的宏论搅得一塌糊涂,“我不捏桑杈,叫你姐吃啥 ?叫聪娃吃啥?去喝西北风!”
“这只是你的事情,不是桑树的事情。桑树没有叫你捏、叫你砍、叫你捆、叫你烧的本性 。还有桑葚儿,吃桑葚儿是你的事情,它也没有叫你摘、叫你吃的本性,那是它传宗接代的 东西。你违背了桑树的本性,它不会向你叫苦,不会跟你吵架,不会不吃饭跟你怄气。它只 会流泪,那也是它天然生成的眼泪。它不要刘秀的金牌,它不会为自己没挂上金牌掉泪,金 牌也不是它本性里的东西。”爷爷嘴上格外响亮地“吱”了一声。
“你带上猪耳朵找我,就是说这?”
“我是说,聪娃就是一棵桑树苗苗,绿茵茵的桑树苗苗,你别把他也捏造成桑杈,那不是 他的本性,叫他自己长吧!”
酒盅“叮当”一声响。
爷爷说:“这酒不敢喝了!”
“咋啦?”
“说不清酒的本性是个啥了?”
“酒的本性就是醉,喝,喝!”
两个酒杯格外响亮地碰了一下,两张嘴格外刺耳地“吱”了一声。
“娃他舅,有话你就明说吧,你是不是想叫聪娃去信阳上学?”
“不是我想叫他上,是他自己要上,就像小桑树自己要长个儿一样。”
“叫他上了学干啥?”
“你咋老是‘啥啥啥’的?”舅爷两眼望天,立时在天上找到了雄辩的例证,“你看那只 老鹰,风托着它,在云彩底下旋过来、旋过去;你看,它扑闪翅膀了,飞呀、飞呀,云彩裹 着它,飞高了,飞远了,飞到云彩顶上了。老鹰飞呀飞,到底为了啥?它啥也不为,飞是鹰 的本性。”
多年以后,爷爷才恍然大悟,对我奶奶说:“我看聪娃不是鹰。”
“他是啥?”
“你忘了?那年夏天,你在白河滩捡回来一个白鹭蛋,搁到鸡蛋罐里就忘了。老母鸡暖鸡 娃,暖出来一个长腿货,是个踩高跷的,也混在一群鸡娃儿里,跟着老母鸡一扭一晃,等它 晃大了,就扑棱一下飞了。它就是咱聪娃。”
恒昌杂货行老板张金锁却说家父是千里驹,而且是由他发现的千里驹。我爷爷跟我舅爷吃着 猪耳朵打嘴官司的时候,他穿着丝绸长衫,摇着檀香扇悠然而来,还带来了比猪耳朵高了几 个等级的五香酱牛肉、一坛子据说是诸葛亮隐居卧龙岗上的家酿老酒“卧龙液”,向我舅爷 侧目而视说:“幸会呀,舅官儿!”又向我爷爷拱手说:“兄嫂好!我是三顾茅庐,请聪娃 来了。”
“你别吓着我!”爷爷说,“一个十四五岁的娃子,又是你的晚辈,咋能这样劳你的大驾! ”
“你不能小瞧了聪娃!”恒昌行老板开始了长篇演说,“前年,聪娃去货行买纸,正碰上 西村开杂货铺的刘二能来货行赊账,写了一张长长的赊账单。账仙儿看了赊账单,就要让刘 二能把东西拉走,聪娃向赊账单上扫了一眼,说:‘错了!’账仙儿又看了一遍,说:‘哪 儿错了?你这娃子才三尺高,知道个啥?’聪娃向门外走着说:‘你再看看最后一句话。’ 账仙儿又看了账单说:‘一个月后清账,不错呀!’聪娃说:‘一个月后的日子长着哩,是 没有期限的期限。’账仙儿吓得一支棱,忙问:‘娃,你说该咋写?’聪娃说:‘只动一个 字,把一个月后改成一个月内就行了。’刘二能上下打量着聪娃,说:‘我是二能,今天碰 上一个一高的娃子,我当是谁,原来是大能!’没敢赊货,就灰溜溜地走了。从这件事上 ,我就认准聪娃是咱老张家的千里驹。前几天,十几个村的学生娃都跟着家长去新铺大街看 毕业榜,为啥?因为这是新铺办新学以后第一拨毕业生,各村都暗暗为本村的学生娃较劲儿 。我没去看榜就说,第一名是咱张庵的张聪娃,没跑儿!看看,叫我猜着了不是!外村的都 说,这是咋着啦?风水咋会转到张庵‘破锅张’家啦!”他用眼白向我舅爷扑闪了一下,“ 有人鼓捣着叫聪娃上信阳考师范,可我打听过,师范毕了业,大不了是个孩子王。新铺高小 毕业的第二、第三、第四名,都叫他们本村去新铺开铺面的掌柜领走了。人家看清了时务, 能在新铺镇上立脚,才算今日之俊杰。不过,他们也只是先跟着当当伙计。我要叫聪娃跟着 我,从大处学学经商之道,等我鼓拥不动了,二掌柜就是他了。是千里驹,就不能当成毛驴 子调教!舅官儿,你说对不对?”
舅爷举起酒盅说:“好,今天碰见伯乐了,我敬你一杯!”
“啥是伯乐?”
“伯乐识骏马,是个古人。”
“咦,不敢当!哥,你也端起,喝,喝!”
“叮当”一声,接着是“吱、吱、吱”三声响。
舅爷放下酒盅站起来,背剪着双手在桑树下踱着方步,摇头晃脑,吟咏了一大篇古文,我 爷爷与张大掌柜如听天书,只好跟着他眨巴眼皮。
爷爷说:“好了,古人的话该说完了,快开讲吧!”
舅爷说:“这是庄子的名篇《马蹄》,他是说,马,蹄可以踏霜雪,毛可以御风寒,吃草 饮水,举足跳跃,才是马的真性情。可是出了个叫伯乐的,他说他能调教骏马,于是削马的 蹄,剪马的毛,在马蹄上钉了铁掌,前边有缰绳绊着不让它调皮,后边用鞭子打着要让它快 跑。十匹马有五匹以上都死在伯乐手里了,没死的也终生戴着笼头不得自由。新铺的大掌柜 ,你是想给聪娃钉铁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