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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我被静思庵主领到了城里的家,而非西郊那处“静思庵”。这是一套公寓房,一共两间,有小小的厨房和门厅改做的客厅。他爱人不在,大概他招待朋友的时候故意把她支开了。我们先到,一会儿就陆续有人来了,不长的时间小客厅里就坐满了七八位。我马上发现,这些人的神气都多少有些怪里怪气的。有的目光尖利看着前面——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才发现他在注视茶几上的一只杯子。有人似乎心不在焉,可又专注得很;还有人明明是对你说话,可目光非要执拗地盯住一旁不可;有的人口吃;有的人说起话来大仰着脸,像在背诵书本。不过这些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至少酷爱一两门学问。有的像静思庵主一样爱书法,爱绘画,爱雕刻,爱文房四宝;有的是收藏家,竟然在长达几十年的时间里专心收藏火柴盒,据说已将各种各样的火柴盒装满了四大木箱;还有的在收集各种各样的酒瓶——桌上摆的那个方方的酒瓶正是他今天要取走的;有一个瘦瘦的眼睛下方有一颗黑痣的人面色冷峻,一直不语,最后在有光的一再催促下才算开口——他伸出手指了我一下,嗓音艰涩:“你应该读一下《史记》。”
“为什么?”
“读一下《史记》。”他重复说。
他的目光让我害怕。我看看静思庵主,看看旁边的人。旁边的人正和静思庵主说着什么。
大家开始喝酒,分头交谈。我觉得他们似乎是各说各的,互不相扰。后来不知为什么竟然异口同声骂起了教授。不是骂某一位教授,而是骂所有的教授。他们共同的观点就是:那些人都是白吃饭的家伙。我有点不能同意,但又不想惹恼他们,尽可能把握说话的分寸: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32)
“我们还是应该尊重学有专长的人。”
那个专门收集火柴盒的人“呸”了一声:
“什么‘学有专长’?无非是些阳痿的物件!”
我不再讲话,一直挨到这次聚会结束。我像逃避瘟疫一样逃开了有光的家。有光出来送我,我说:
“我一个人走吧。”
第二天上班时,黄科长笑吟吟的:“听说你们昨晚的聚会不错呀?”
“不错!”
黄科长低下头:“有光这人择友甚严哪。”
“择友甚严。”
“你该经常和他们探讨一些问题,多一些来往,这会有大收益的。”
我很快回到了自己那间耳房,把门合上。我想闭上眼睛安歇一会儿,可是小冷又追进门来。她说:“老师儿,你可不能扔下我的事情不管哪。找到那个老画家了吗?”
还没等我回答,黄科长又进来了。小冷马上笑着转了话题。黄科长看看小冷,目光有些警觉。小冷一出门黄科长就问:
“开始看我的手稿了吗?”
“很快就开始。不过这几天事情很多……”
“唔,抓紧时间吧,”他挠挠头,“这部‘自传’一般人是不能看的。你知道看的人多了,会有盗版之类的问题,那样正式出版也就没有多少意思了。”
我看看摆在旁边的那沓书稿:“它不过有四五万字吧?要出版恐怕太薄。”
“有的只写了个大概,我要让助手把它扩展一下,搞成二三十万字。”
我吃了一惊:“那工作量将是很大的啊!”
“不大,不算大;主要的精神都有了。你看看就知道。你知道著书一事不易啊,要千锤百炼。”
从他的话中我才知道,原来不仅是静思庵主,还有他身边的一伙朋友也都看过了。据说他们提了许多至关重要的问题,一些建设性意见。
这天下午,静思庵主和他的几个好友又到我的办公室来了。他们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拍桌子,激动起来口沫横飞。那个建议我读一遍《史记》的人紧紧攥住我的手:
“多么好啊,多么重要啊。我们终于认识了……这是一个‘沙龙’。”
一直到下班的时间,他们还是迟迟不肯离去。黄科长和小冷让大家都不要走,就在这里吃晚饭。庵主带头喊着:“那当然!”
庵主手搭我的肩膀,让我留下。我借口家里有事情,坚持要走——出门时听见黄科长在身后说:
“你们看他老婆管得多紧,这还搞什么事业!”
一片嘘声。
我快着步子逃开了。
后来上班就不得安宁了。阳子和其他朋友偶然一顾,可静思庵主那一伙却要频频出入。有时找我,有时只和黄科长神聊。我这儿如果剩下一点时间就要被小冷占去。她还是挂记那几只“虾”,神情沮丧。据她说,她的弟弟已经非常危险了,而静思庵主好像对这事儿漠不关心。“实在不行就要求黄科长了:那时候什么事情都糟了。”我烦得要命。后来我不得不对黄科长提出:我已经没法正常工作了,特别是没法看你的自传了。这里连起码的安静都没有。
黄科长沉思不语。我知道对方最挂念的不是我的那份安静,而是其他。我提出来:能否在上班时间禁止那些无关紧要的来访者呢?黄科长想了想,点头又摇头。他说:“静思庵主会不高兴的。这样吧,我们商量商量看。”
两天后,黄科长对我说:“你带上我的自传到‘静思庵’去躲几天怎么样?”
我想着那个远在西郊的小草屋。它给我一种神秘感。我说:“我可以在那里集中时间工作。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曙光与暮色(33)
“什么条件?”
“就是别再让人打扰我,并替我保密。我真的要躲藏一段。”
黄科长大笑:“那当然啦。”
他笑过之后又添一句:“不过对有光可不能保密,他是庵主嘛,是他的‘静思庵’嘛。”
“但他不能领那伙朋友去。”
黄科长一拍大腿:“可以!”
这天回家我对梅子说:“领导安排我到一个地方去搞研究,可能要待些天再回来。那个地方很安静。”
梅子听说是领导的安排,也就欣然同意。我开始准备洗漱用具和随身携带的东西。屋子的角落就放着我出差的背囊。那个帆布背囊提在手里有一种热乎乎的灼热感。我明白:我的背囊在这个角落沉睡的时间可真够长的了。多么好的背囊啊。我把它提在手里,觉得它激动得微微颤抖……
梅子问:“需要多长时间?”
“这要看工作进度了。也许要拖一段时间。不过我会经常回来的,反正就在西郊。”
第二天我还没走,庵主和他的一两个朋友竟追到我家里来了。他见面就说:“我们到你办公室找了,才知道你没有上班。”
他们很随便地坐在长沙发上,跷着二郎腿,自己倒水添茶……
庵主说:“黄科长给我讲了。”
我用眼睛示意:不要把这个消息告诉一旁的朋友。庵主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忙说:“那当然,那当然,你不要担心,我会守口如瓶。”
我正担心他这些话朋友们能不能听懂,庵主已在连连摆摆手:“咳,你太不了解我们了!”
是啊,但我只想马上躲开。
3
我一直觉得:人面向不同的方位会有不同的感觉。这也许因人而异,比如对我来说,西边总是有一种苍茫无定感。这种感觉的缘由不得而知。平常所说的“上西天”、“西天取经”等等,也都给人这种苍凉神秘的感受。难道这些说法仅仅与我的感受在暗中产生了吻合吗?还有,我记得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大李子树和小茅屋的西边就是一座又一座沙丘链,是丛林。再往西是芦青河。跨过芦青河就要进入苍苍茫茫的一片了。在那儿,滦河和芦青河由于历史上的一次又一次易道,形成了辫形河流,组合起复杂多变的一个水系网络。一片沼泽之上,一望无际的蒲苇蕴含了难以穷尽的秘密。那儿有一处又一处沙堡岛,它们是在一次次海浪和沙岸的作用下形成的一些与陆地相对隔绝的沙洲,同样被密密的芦苇所包裹……
眼下我去的地方就是这座蜂巢一样的城市的西郊。我把背囊装得满满的,带上了各种各样旅行用的东西,比如小铁锅子和米袋等等。
我知道背囊重一点总是好的。这既是一个旅行常识,也是自己的一种习惯——只要一离家就把背囊装满。我驮着一个大背囊多么可笑。可我觉得这种沉重靠在脊背上有一种非常踏实的感觉。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