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关于《第四病室》
今天下午去医院看病,回来我忽然想起我的小说《第四病室》,就找出来翻了一下,我又回到抗日战争的日子里去了。
小说是一九四五年上半年在重庆沙坪坝写成的,写的是一九四四年六月在贵阳发生的事情。那一段时期中我在贵阳中央医院一个三等病房的“第三病室”里住了十几天,第二年我就根据自己的见闻写了这部小说。
我还记得一九四四年五六月我在贵阳的生活情况。我和萧珊五月上旬从桂林出发,五月八日在贵阳郊外的“花溪小憩”结婚。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也不曾办过一桌酒席,只是在离开桂林前委托我的兄弟印发一份“旅行结婚”的通知,在贵阳我们寂寞,但很安静,没有人来打扰我们。“小憩”是对外营业的宾馆,是修建在一个大公园里面的一座花园洋房,没有楼,房间也不多,那几天看不见什么客人。这里没有食堂,连吃早点也得走半个小时到镇上的饭馆里去。
我们结婚那天的晚上,在镇上小饭馆里要了一份清炖鸡和两样小菜,我们两个在暗淡的灯光下从容地吃完晚饭,散着步回到宾馆。宾馆里,我们在一盏清油灯的微光下谈着过去的事情和未来的日子。我们当时的打算是萧珊去四川旅行,我回桂林继续写作,并安排我们婚后的生活。我们谈着,谈着,感到宁静的幸福。四周没有一声人语,但是溪水流得很急,整夜都是水声,声音大而且单调。那个时候我对生活并没有什么要求。我只是感觉到自己有不少的精力和感情,需要把它们消耗。我准备写几部长篇或中篇小说。
我们在花溪住了两三天,又在贵阳住了两三天。然后我拿着亲戚的介绍信买到邮车的票子。我送萧珊上了邮车,看着车子开出车场,上了公路,一个人慢慢走回旅馆。
我对萧珊讲过,我回桂林之前要到中央医院去治鼻子,可能需要进行一次手术。我当天下午就到医院去看门诊,医生同意动手术“矫正鼻中隔”,但要我过一天去登记,因为当时没有床位。我等了两天。我换了一家小旅馆的小房间,没有窗户,白天也要开灯。这对我毫无不便,我只有晚上回旅馆睡觉。白天我到大街上散步,更多的时间里去小旅馆附近一家茶馆,泡一碗茶在躺椅上躺一两小时,因为我也有坐茶馆的习惯。
就在这两天中我开始写《憩园》,只是开了一个头。
两天以后我住进了医院,给安排在第三病室,也就是外科病室。我退了旅馆的小房间,带着随身带的一个小箱子坐人力车到了医院,付了规定预付的住院费,这样就解决了全部问题。我在医院里住了十几天,给我动了两次手术,第一次治鼻子,然后又转到外科开小肠气。谁也不知道我睡在医院里,我用的还是“黎德瑞”这个假名。没有朋友来探过病,也没有亲人来照料我,动过手术后的当天,局部麻醉药的药性尚未解除,心里十分难过。但是我在这间有二十几张床位的三等大病房里,并没有感到什么不便,出院的时候,对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和病友,倒有一种惜别之情。
出院后我先在中国旅行社招待所里住了十多天,继续写《憩园》,从早写到晚,只有在三顿饭前后放下笔,到大街散步休息。三顿饭我都在冠生园解决,早晨喝碗猪肝粥,其余的时间里吃汤面。我不再坐茶馆消磨时间了,我恨不得一口气把小说写完。晚上电灯明亮,我写到夜深也没有人打扰。
《憩园》里的人物和故事喷泉似地要从我的笔端喷出来。我只是写着,写着,越写越感觉痛快,仿佛在搬走压在心上的石块。在大街上散步的时候,我就丢开了憩园的新旧主人和那两个家庭,我的脑子里常常出现中央医院第三病室的情景,那些笑脸,那些痛苦的面颜,那些善良的心……。我忘不了那一切。我对自己说:“下一本小说就应该是《第三病室》。对,用不着加工,就照真实写吧。”人物有的是,故事也有。这样一间有二十几张病床的外科病房不就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缩影吗?在病室里人们怎样受苦,人们怎样死亡,在当时的社会里人们也同样地受苦,同样地死亡。
但是我在贵阳写的仍然是《憩园》,而且没有等到完稿,我就带着原稿走了,这次我不是回桂林,我搭上了去重庆海棠溪的邮车。萧珊在重庆两次写信来要我到那里去,我终于改变了主意,匆匆地到了四川。万想不到以后我就没有机会再踏上桂林的土地,因为不久就发生了“湘桂大撤退”的事情。动身前我还再去花溪在“小憩”住了两天。我在寂寞的公园里找寻我和萧珊的足迹,站在溪畔栏杆前望着急急流去的水。我想得多,我也写得不少。我随身带一锭墨,一支小字笔和一叠西式信笺,用信笺作稿纸,找到一个小碟子或者茶碗盖,倒点水,磨起墨来,毛笔蘸上墨汁在信笺上写字很方便,我在渝筑道上的小客栈里也没有停笔。最后在重庆我才写完这部小说,由出版社送给重庆市图书杂志审查处审查。
装订成一本的西式信笺的每一页上都盖了审查处的圆图章,根据这个稿本排印,这年十月小说就同读者见面。这些图章是国民党检查制度的最好的说明,我把原稿保留下来,解放后捐赠给北京图书馆手稿部了。
第二年我开始写《第四病室》。没有稿纸,我买了两刀记帐用的纸,比写《憩园》时用的差多了,这种纸只能用毛笔在上面写字。我当时和萧珊住在沙坪坝一个朋友的家里,是土地,楼下一大间,空荡荡的,我白天写,晚上也写,灯光暗,蚊子苍蝇都来打扰。我用葵扇赶走它们,继续写下去。字写得大,而且潦草,一点也不整齐。这说明我写得急,而且条件差。我不是在写作,我是在生活,我回到了一年前我在中央医院三等外科病房里过的日子。我把主人公换成了睡在我旁边床上那个割胆囊的病人。但我只是借用他的病情,我写的仍然是当时用我的眼光看见的一切。当然这不是一个作家的见闻,所以我创造了一个人物陆××(我在这里借用了第六床病人朱云标的本姓),他作为我一个年轻读者给我写了一封信,把我的见闻作为他的日记,这样他就可以睡在我当时睡的那张病床上用我的眼光看病房里的人和事了。
我写得很顺利,因为我在写真实。事实摆在那里,完全按照规律进行。我想这样尝试一次,不加修饰,不添枝加叶,尽可能写得朴素、真实。我只把原来的第三病室同第四病室颠倒一下,连用床位号码称呼病人,我也保留下来了(我有点奇怪,这不是有点像在监牢里吗?)那几个人物……那个烧伤工人因为公司不肯负担医药费,终于在病房里痛苦地死去;那个小公务员因为父亲患病和死亡给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因车祸断了左臂的某器材库员在受尽折磨之后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得了伤寒病情恶化;还有那个给挖掉眼睛的人等等,等等,我都是按照真实写下来的,没有概括,也没有提高。但我也没有写出真名真姓,因为我不曾得到别人的同意。既然习惯用病床号数称呼病人,就用不着我多编造姓名了。小说里只有几个名字,像医生杨木华,护士林惜华,病人朱云标,当然都是我编出来的。朱云标的真名姓,我完全忘记了(我只记得他姓陆,我把他的姓借给日记也就是本段的作者了)。可是对他的言语面貌,我还有印象,我初进病房,在病床躺下,第一个同我讲话的就是他。他睡在我左边床上,左臂高高地吊起来,缠着绷带,从肘拐一直缠到手腕,手指弯曲着,给吊在一个铁架上,而铁架又是用麻绳给绑在方木柜上面。这是那位中年医生的创造发明,他来查病或者换药时几次向人夸耀这个。他欣赏铁架,却从来没有注意那个浙江农村青年的灵魂,他的态度给病人带来多少痛苦。在这个病房里病人得用现款买药,自己不买纱布就不能换药,没有钱买药就只有不停地给打盐水针。这个从浙江来的年轻人在家乡结了婚,同老婆合不来,吵得厉害,就跑了出来。后来在这里国民党军队某某器材库工作。有一天他和一个同事坐车到花溪去玩,翻了车,断了胳膊,给送到陆军医院,然后转到这里。他常常同我谈话,我很少回答。不过我看得出来,他容易烦躁,一直想念他的家乡。他因为身边没有多少钱,不习惯给小费,经常受到工友的虐待。不久他发烧不退,后来查出他得了斑疹伤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