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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一位身材瘦小的同志走过来,用上海口音问茅盾:“沈先生,侬还认得我?”
茅盾仔细端详那人,觉得很面熟,却一时记不起名字,便说:“好像见过面。”
那人哈哈大笑道:“我就是虹口分店的廖陈云。”
“哦,陈云!老朋友,老朋友。那年我们一起发动商务印书馆大罢工,你多年青年呀!”
“沈先生那年不也一样是个小伙子吗!”陈云说,“后来我被党派往苏联学习,我们就再未见过面。”
“对,对!算起来有十四年了。日子过得真快,你看,我都成了小老头了。”茅盾感慨地说。
张闻天、陈云请茅盾、张仲实和茅盾的妻子、儿女换乘小卧车进城。在南门外,他们受到不少机关、学校代表的欢迎。茅盾的弟媳妇张琴秋也来了。
茅盾他们在亲人和同志们的簇拥下向延安城里走去。这位一向以冷静稳健著称的作家,此时被感动得热泪盈眶了。
三八、清凉山下路
初夏的陕北高原,红杜鹃、山丹丹开得格外红艳,信天游有民歌更加嘹亮、悦耳。
茅盾住进延安南门外中共中央交际处的窑洞里,第二天早餐是小米粥,又糯又香。
他看到儿子不喜欢吃,就对两个孩子说:“这在上海是难得吃到的。你们不但要习惯于喝小米粥,还要习惯于吃小米饭,因为我们要在延安长住下去,你们将进抗大或其它学校学习。”
正说时,张琴秋来看望他们了。她是延安女子大学教育长,建议茅盾让女儿沈霞进“女大”。听说“女大”是新创办的学校,专门培养女青年,茅盾觉得这对女儿很合适,而沈霞也愿意进“女大”。张琴秋又建议沈霜进“毛泽东青干校”,但是沈霜连声说:“不去,不去!
什么‘青干校’,《西行漫记》上有个‘陕北公学’,我要进‘陕公’!“茅盾见儿子执意进”陕公,就同意子。
张琴秋才离开,张闻天走进了窑洞。他问:“住窑洞,你们是第一次吧?”
“嗯,平生第一次。真正是别有风味!”茅盾脸上现出舒心的笑容。
他们促膝叙旧,长谈八九年来上海文艺界的情形。张闻天问茅盾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准备在延安住下去,有机会想到前方看看。”茅盾答。
张闻天表示欢迎。然后,他陪同茅盾去拜望了毛泽东。茅盾回来后对妻子说:“润芝还是那样,谈笑风生,跟十多年前没有两样。”
6月初的一天,茅盾正在家里阅读吴玉章主编的《中国文化》,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人的湖南口音:“雁冰在家吗?”
茅盾就声把毛泽东迎进窑洞。
毛泽东对他说,直到今天才来问候他和夫人、孩子,实在是太忙,请他们原谅,并拿出一本《新民主主义论》送给茅盾:“刚刚出版。您上大作家、评论家,请您看后多多批评呵!”
两个老朋友无拘无束地从上海、延安的文艺活动,谈到中国的古典文学,还交谈了对《红楼梦》的评价。
中午,茅盾留毛泽东吃便饭。在饭桌上,毛泽东问到他今后的创作活动。他说:“在新疆呆了一年,使我深感大大落后于沸腾的生活,非常需要补课。我想多读点东西,再到前线、后方走走,体验体验生活。我今后仍想搞我的创作。”
毛泽东听了频频点头,说:“价钱这个想法,很好!我建议你搬到鲁艺去住。鲁艺,需要一面旗帜,你去当这面旗帜罢。”
在这之前,曾有人劝茅盾搬到全国文艺家抗敌协会延安分会去住,并说丁玲等作家都住在那里。现在听了毛泽东的建议,决定搬到鲁艺,他对毛泽东说:“旗帜我不够资格,搬去住我乐意,因为我是搞文学的。”
茅盾的妻子看到毛泽东一支接一支地吸烟,甚至在饭桌上也不停,而饭却吃得很少,便劝他戒烟。
毛泽东摇了摇头,幽默地说:“戒不了罗!前几年医生命令我戒烟,我服从了,可是后来又抽上了。扑克来,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个顽固分子。”
送走了毛泽东,茅盾就翻开《新民主主义论》贪婪地看起来,不时用红笔划出重要的句子,并读出声来。
和毛泽东谈话后的第二天,茅盾就把家搬到了桥儿沟的鲁迅艺术学院。主持鲁艺的周扬领他走进特地为他们准备的两孔窑洞,并对他说:“这里一排排的窑洞,都是鲁艺的学员们挖的。”
“哦,这两孔窑洞还是套间呢!”茅盾的妻子惊喜地喊。
茅盾也看到两孔窑洞一孔有门,另一孔只有窗户,两孔间有一通道。洞壁刷了白灰,洞口向阳,窗格上虽糊的是白纸,光线却很充足。茅盾夫妇商量,里面一孔作卧室和书房,外面一孔作客厅兼饭厅。
窑洞前是一块小平台。周扬说:“您写作乏累了,可以在这里散步;天热了,这里可以纳凉。”
“晾衣裳、晒被子,也是个好地方。”茅盾妻子插话说。
平台下面是翠绿的菜地,有许多正在泛红的蕃茄。不远处传来潺潺的溪水声。窑洞离地面仅两米,十几步台阶,进出方便。茅盾对这个住处很满意。
周扬指着附近几孔窑洞说:“那里是伙房。我给你们派一个警卫员,叫任先智,帮你们打水、打饭,明天来报到,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就是。”
小警卫员准时来报到了。
“这是我爱人,”茅盾指着妻子说,“以后你就叫她德止吧。”
茅盾妻子笑着说:“往后就多麻烦你了,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助的,只管说,别客气。从新疆出来时,走的太急,好多东西都没有带来,看你鞋子破得不像样了,我还带了一块布,就给你做两面三两双鞋子穿吧。”
小警卫员推辞说不要。茅盾叫他不用客气,等妻子做好了就交给他。说完叫来女儿、儿子,介绍说:“这是我的两个孩子,女儿叫沈霞,儿子叫沈霜。”孔德沚补充说:“你就叫她亚男,叫他阿桑吧!我们都是这样叫。”
从此,这个小任每天负责茅盾的警卫,给茅盾拿公文包,送信件,牵马匹,打饭,打水和采购东西。
搬到鲁艺以后,茅盾应邀去给鲁艺文学系的学员讲中国市民文学发展史。从新疆出一时,他什么书都没有带。此时要讲课,总不能只凭记忆吧?他便去找周扬。周扬给他拿来了一本郑振铎的《中国文学史》。这是一本材料十分丰富的著作。茅盾如获至宝,参考这本书又凭他的博闻强记,他边写边讲《中国市民文学概论》。
盘腿坐在篮球场上的鲁艺学员,神情专注地听茅盾分析市民文学的三部代表作《水浒》、《西游记》和《红楼梦》。
在教学之余,茅盾还到学员住的窑洞串门。他谦逊亲切的态度使学员们无拘无束地提出许多问题。他对学员们谈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也讲荷马史诗,赞美《伊里亚特》、《奥德赛》中形象的准确性、独创性。他说:“譬如,荷马的作品描写战士们打仗的勇敢,说是像苍蝇一样的勇敢。以苍蝇的勇敢形容战士们的前仆后继,而不是像老虎一样勇敢,细研究起来是很对的。苍蝇这东西,你把它赶走了,它又回来,百折不回,这不是勇敢吗?老虎狮子虽猛,但人们很少看见,苍蝇的勇敢是一般人天天都看得到的,但一般人却想不到用苍蝇来形容勇士的再接再厉。你们读荷马的史诗,就会知道他是多么善于观察生活,创造出含义深刻而又新颖的字句啊!……”
有时,他走出自家的窑洞,绕过另一个山头,到鲁艺教员居住的东山住宅区去和新老朋友谈心,观察人,体验生活。这里是文艺家之家,茅盾发现每一个窑洞的布置装饰各各不同,反映出主人的独特的个性来。艺术家们凭最简陋的物质条件将他们的住所(窑洞)
布置得或清雅,或明艳,或雄壮,或奇特。每当夕阳在山,红霞照眼,这遥遥相对的东西两山(教员住宅区与美术工场区),便有一簇一簇的人儿,在他们门前的广场上逍遥散步,谈天游戏。艺术家的夫人们,用她们自制的小坐车推着孩子们慢慢地走,或是抱着挽着孩子聚在一堆谈天。她们也是一律的灰布制服,但是她们的“小天使们”却一个个打扮得新奇艳丽。
给他留下鲜明而深刻印象的,是夏季晚上的鲁艺。后来他追记道:“……月圆之夜,天空无半点云彩,仰视长空,万里深蓝,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