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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嘘了一声,于是郝兽医摸上了我的脸。
“那是我的鼻子眼。”我说。
“对不起对不起。”他摸索着坐了下来,“英国人这给找的啥鬼地方?黑得跟娘肚子里似的。”
“仓库啊。放我们这帮野人到处乱跑要丢了他们的英国面子的,老绅士说不定还真在想法给我们塞回娘肚子呢。”
老头儿嘿嘿地乐,“那敢情好。那我就回西安了。”
“给死啦死啦治肩膀啦?你加把劲儿把他治死好吗?像对我们一样。”我问老头儿。
老头儿摇摇头,“你要不遂愿啦,那家伙属四脚蛇,伤肉不伤骨的,拿签子蘸了药捅进去就好,连他和英国人拌嘴都不耽误。”
“他又在跟英国老泼皮拌嘴呢?”我开始往起里爬,和英国人吵架是我愿意做的事情,但被郝兽医拉住。
老头儿拉住我,“得了得了。老泼皮明说了不欢迎没有绅士风度的翻译,而且弄来一个很有绅士风度的翻译。死啦死啦也说让你好好躺着,明天再三米以内。”
于是我又躺下了,躺在板条箱上,老郝躺在箱子下。
“你真相信他?”我问。
郝兽医答非所问,“信不信由你。他在跟英国人要医生,治你的腿。不是我这样的医生,是像样的医生。”
我沉默,在沉默中摸索着我的腿,“这是谁的腿?我忘球的了。”
郝兽医叹了口气,“睡吧睡吧,这年头谁又还记得个什么?你看老子,被你们死丘八裹进来打仗,就成了个浮萍的命,就心里记得自己个根。”
“他妈的睡不着。”我说。
“年纪轻轻,你凭什么睡不着?”
“明后天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凭什么睡得着?”
“最不济象我,一事无成,就这么老死。可凭什么睡不着?”老头儿不依不饶。
“没心思跟你老糊涂扯了。”
郝兽医在黑暗中苦笑,“你睁着眼的吧?你闭上眼。”
“闭上也睡不着。”我说。
“你闭上。”
我闭了眼,一瞬间脑子里充满了血肉横飞,马驴儿在机枪弹的冲击力下飘走,连长在烧,迷龙抱着李乌拉的尸体站在浅滩,死啦死啦像个猿人一样挺着滴血的枪刺鬼叫,这中间闪现了一个女孩,在这样的纷乱中我记得她叫小醉。
然后我听见郝兽医在哼歌,就他那嗓子跟老鸦有一拼,大概是陕西人哄小孩子睡觉唱的歌。
我转了个身,“嚎什么嚎啊?我他妈又不是你儿子!”
郝兽医“嗯”了一声,“我儿子跟着汤恩伯的部队在打仗呢。闭上眼,闭上眼。”
“闭上眼也睡不着!”
我闭上眼,这回很安详,再没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出现,郝兽医轻轻拍打着我的手,他还是哼哼他难听的老鸦调。
我就想我怎么可能睡得着,我就这么一直把自己想睡着了。
我被人推擞着,我开始惊叫,那叫声吓到了我自己,我猛坐了起来死掐着推我的人——然后我在那群老油条的哄堂大笑中清醒。
不辣、要麻、康丫们大笑着看着我,我手上死死掐着阿译的脖子,连吓带掐,阿译脸色惨白,我讪讪地放开,阿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抑着咳了两声。
“我就是告诉你有衣服了。”他说。
我看了看他新穿上的英式军装,而更让我注意到的是他手上拿的剪子-和一个剪零碎了的马口铁罐头。
阿译解释说:“英国人的衔跟咱们不一样,我剪几个咱们中国的衔戴着。”
我想嘲笑他可是未遂,最后摸了摸他被我掐过的喉头。
我打算忘掉曾被阿译打过黑枪——只要不用和他一块儿再上战场。”
我睡眼惺忪地走过仓库,王八蛋们都早起来了在外边洗漱自己,这仓库里几乎空着。我看着板条箱上放着的那些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衣服、一副绑腿、一个背包、水壶和少量而难看的M1917式钢盔。逆着打开的仓库大门透进来的日光,那些东西看起来很温暖-我触摸它们,那种温暖让我觉得很悲伤。
我们中间黑皮的那帮家伙在仓库边,用胶皮管子的水龙洗净自己,用刚拿到的毛巾包着刚拿到的肥皂当流星锤打仗。我们抓住跟着要麻上了一班机的一个家伙,束住了他的裤腿然后往里边灌水,让他举步维艰地穿着一条灯笼裤。
英国人的哨兵奇怪地看着我们——郝老头儿给自己打了满头的肥皂却找不着水管,他闭着眼摸索着,我们却一直在移动着水管,放在一个他够不着的地方。
康丫得得令台令令台地唱着某段武生戏文,包着肥皂的毛巾被他当马鞭子挥舞,肥皂飞了出去,滑了一段落在独霸一个水管子正在冲洗自己的迷龙脚下——其后果是滑得迷龙仰天一跤。
我们都老实了,我们中的康丫有一种头破血流至少是鼻青脸肿的预感。
迷龙晕头转向地坐在地上看了看,然后抓起那块肥皂给自己打肥皂。
我们只好呆呆地看着他。
迷龙也许完了,迷龙真的是不再像迷龙。
我们给自己套上干净的衣服,这是英国人还没来得及烧光的物资之一。康丫给自己头上扣上了一顶M1917钢盔然后开始大惊小怪——这家伙他没使过,于是他拿着打仗得来的日式钢盔比较。
“有和面的没?现在可以煎烙饼啦。大鼻子在拿饼撑子糊弄我们。”康丫比较出结论如是。
蛇屁股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你就少见多怪。老子打淞沪就顶锅子来的。”
但是康丫仍然戴上了捡来的日盔。
不辣拿枪在他脑袋上捅得哐哐响,“要想脑壳被自家人开天窗,你就顶个日本盔晃。”
“可不?英国人连中国话日本话都分不清,他会来分你日本盔下边的中国脑袋?”我说。
康丫终于老实了,就是说他开始把两顶盔一前一后挂在身上试验做护心镜,这样试验的结果是他发现可以拿两把枪刺咣咣地把自己当鼓敲。
外头传来死啦死啦的大叫声:“立正!长官驾到!”
就死啦死啦来说,这样严重的吆喝他还从未有过,他行风立松地卷进来时我们简直以为虞啸卿附了他的身,只是后边跟着的并非张立宪何书光之类,而是一个一脸怀疑精神的英军上尉医官。死啦死啦也换了衣服,我们终于可以看见一个干干净净的军官,他几乎有些清秀。
我们衣冠不整,但终于算是给面子的立正。阿译把他好容易剪出来的几副中国衔交给了他,“团长,你的军衔。”
那家伙大大咧咧接了,“谢啦!”他像一个军官那样打量着我们,顺便将康丫当锣敲了个响,然后叫道:“孟烦了,你那烂腿拿过来看看!”
我瘸过去的同时那名医官已觉受辱,他开始叫唤:“他是个士兵!我是军官专属的医生!”
我站住了,我还要为这条腿受多少气呢,“他只为军官服务。还是郝兽医比较配我的腿。”
郝兽医苦笑,而死啦死啦大踏步地过来,啪的一声来了个足可以应付得过蒋中正公的敬礼,“团座!报告团座!请坐下,伸您的贵腿。”
我说:“别闹啦。一天做二十四小时的小丑,你不歇吗?”
死啦死啦保持着一脸的恭敬,跟我说:“总好过一败再败,败成二十四岁的烦啦。是吧?团座?——你们不会伺候长官的吗?”
他喝的是我的那帮狗党,此时他们一窝蜂而上的,以一种恭敬之极的姿态架着我扒掉了裤子。我一边气着,一边被他们摁在板条箱上坐下。我从人渣们的头顶上看了过去,医官以一种瞠目结舌的表情看着我们。
死啦死啦蹦起来,给我打了个敬礼,又过去给那名医官打了个敬礼,“请为我们的指挥官治疗!”他甚至刻意夹杂了刚学会的英语词汇“指挥官”。
那个医官终于走到我身边,蹲下了身子,“对不起,我不清楚中国人的军衔。”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检查。
我看着死啦死啦走开,离开我们。
迷龙在仓库外的角落坐着,英国人愿意把我们安排在这里有很重要一部分是因为这里有隔离网,迷龙呆呆地看着隔离网。死啦死啦从他身边走过,几米后又绕了回来,他又在挑事,一脚把迷龙靠在自己肩上的那挺布伦式给踢倒了。
迷龙看了看他,把枪扶起来仍架在自己肩上——死啦死啦好像那不是自己干的,他正专心给自己佩上阿译制造的中国中校衔——只是然后他又走过去一脚把机枪踢倒了。
于是迷龙终于开始往起里爬,“我知道咱们谁看谁都不顺眼……”
死啦死啦就是要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