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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听见一个脚步声,在这崎岖的山地也走得像在平道上踏着正步一样。死啦死啦扮了个鬼脸,我吁了口长气。
我:“恐怕他自己都不信这小会不见他就会找过来。两位大人好得如胶似漆,我们这些小的们也就该遭秧了。”
来的人几乎不用看,虞啸卿是也。找我们也容易得很,不过是在黑林子里找个亮着的汽油灯光。虞啸卿在曲里拐变的林子里走着一条他自订的直路过来,一脸的严峻和天降大任——我住了嘴也缩了脖子,反正他看见我跟没见一样。
虞啸卿:“我自己又推了一次,就算扯足顺风,你们的火力也压不住日军的波形攻势。巴祖卡和喷火器都可以派给你们,可我说的是持续火力。你们的机枪打几百发就得换管,日本人可最擅长找这机会往上轮。”
死啦死啦:“谨候师座的教诲。”
虞啸卿不耐烦地挥着手,肯定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连这种小动作他都透着下意识的亲近:“天塌了你也不会有谨候的时候,我哪句话你不是驳翻十七八个身再说?你们一定要带挺马克沁,老旧了点可是水冷,只要有水有弹就不会停,只要带上去再找个好位置,日本人波出折子也轮你们不下来。”
死啦死啦皱皱眉:“太沉。空身就六十多斤了。”
虞啸卿:“到时候你会谢谢我。”
死啦死啦便拿定了主意:“说得对。我找人办。”
被答应得这样快,我想虞啸卿一定有点失落,他愕然了一下,然后便盯上了死啦死啦手上的霰弹枪:“这就你刚拿来吵死人的那玩意?”
他伸手便拿了过来,掰开了枪筒看看有弹,抬了起来便要放枪。
我:“……嗳?”
我被虞啸卿扫了一眼,先就闭了嘴,不管你好意恶意,他瞪过来的眼神一准先是责难。
虞啸卿:“怕黑的家伙要说什么?”
我认为我最好别说话,而死啦死啦就笑嘻嘻地替我说:“这只怕黑的草包想说,这枪我刚改的,手艺臭得很,刚才试枪差点没炸膛。他希望师座保重贵体。”
虞啸卿便翻了我一眼:“虽说怕黑怕得要死,可每回钻老鼠洞不但不落人后,反而奋勇当先。谢谢。”
我也不知道他谢谢我的奋勇还是提醒。反正他这么给句,换成张立宪们怕该热泪一下子了,我只好装作感动,反正他对我的表演也没啥兴趣,又找着死啦死啦说话。
虞啸卿:“你改的?也没人教?”
死啦死啦:“这枪的主人倒能教。可我打的幌子是借来使使,不日归还。”
虞啸卿:“那就是自作主张了。我瞧着你改的时候就像把自杀枪。”
死啦死啦:“见笑见笑。我本就只是个补袜子的军需。”
然后虞啸卿抬起了持枪的手,那枪短到那地步已经可以让他一手持射,速度也快了许多,轰然一声,几乎跟炸膛的声音一样响亮。因为几乎没有枪管让声音闷着,几米外的树丛忽被大号铅子的暴雨浇过了一样。虞啸卿意犹未尽。又轰掉了剩下的子弹,而我一直在等着他炸膛——只那家伙连眼都没眨一下,倒像在拿着水壶浇花。
虞啸卿:“这就你拿来进洞打老鼠的东西?”
死啦死啦:“我不擅武艺,擅了那地方也没处施展。拿这来得快。”
虞啸卿:“壮丽之极。”那小子平静地激动着,但如果单较眼神我会说他魔障了一般:“乍见就知道你不是杂草,会是这滇边群山怒发的一朵奇花。我真想跟你上南天门。拿着这把短命的自杀枪。我辈行伍,一生总该这样盛放一回。”
死啦死啦:“这个是绝对不行。
虞啸卿不满得有点愤憎起来,倒不是对任何人,是对他不错的命运:“我也就是磨嘴皮子罢了。”他扫了我一眼:“不算草包的小子,你走运,能做他的手下。”
他把枪还了死啦死啦,最想要的东西没得,倒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一边走开一边挥了挥手,那意思你们跟着。
我们便跟着。
虞啸卿:“一想起要你们去打这样的仗。我就想号哭一场,不过还没有哭过——我希望永远不要。”
死啦死啦跟在他身后,我跟在死啦死啦身后,我们都不吭气,直到我们俩都觉得有些冷场。
死啦死啦:“只要师座能在一天之内赶到。此仗就想壮烈也壮烈不起来,师座大可不必。”
虞啸卿:“我已经说了一百遍,现在是一百零一遍——我四小时之内赶到,为你在山顶的那棵鬼树下庆功。我不想再说一百零二遍了,问你个不打紧的事,你光绪三十四年生人。哪天?”
死啦死啦:“我倒是知道师座的生辰。”
虞啸卿讶然了一下:“唐副师告诉你的?”
死啦死啦点了点头:“同年。不过我痴长师座十天。”
虞啸卿便沉默了一会:“原来我该称你为兄。”
他说得很温和。可这话不怎么好回,死啦死啦和我又只好沉默。林子外已经传进来喧哗和笑闹。伴着透进林子里的火光,虞啸卿往那里看了一眼。
虞啸卿:“老鼠洞里掏出来的家伙倒活起来了。看看去。”
于是我们便跟在他身后走着,做着两条并不太情愿跟随他的尾巴。死啦死啦看了我一眼,做了个眼色,我知道他那意思,但我低了头,不作回应。
我的团长想告诉我,刚才我质疑的,都已被回答。一个能拿着那么枝枪开火的师长,他把命交给你了,并且相信我们的生命必须怒放,那我们就再无退路了。尽管他们为了我们能活下来在做每一件小事,虞啸卿赌咒发誓四小时到达,死啦死啦以一天反激,而他让我们每一个人做好的是四天的准备。
火光与笑声已经渐近了我们沉默的三个人。
当我们出林子时便明白了为什么从洞里掏出来的老鼠们又活了过来,因为迷龙已经活了过来,不但活过来,本着下意识里一种越难过越要喧嚣的炮灰团逻辑,他正喧嚣得不可开交:
火光燃得比我们刚才吃饭时尤为猛烈,把家伙们圈坐的那片地方照得都有点耀眼。迷龙仍穿着何书光那套上好质地的尉官服,那衣服在他身上有点显小,而且在一整天的拉扯钻爬中已经有些脱线,迷龙在唱戏,唱的是郝老爷子在世时常哼哼的一个小调,只不过迷龙唱来就绝无那样温和。倒像在扯嗓子。这倒也不要紧,他老人家在火堆边转着,舞着,一边在炮灰团的哄笑和张立宪们的瞪视下把身上的衣服扯将下来,他已经把左袖子变成了布条,现在正在对付右边袖子。
迷龙:“(找陕西腔)。”
何书光眼光光瞪着,就要往起里冒,张立宪老成持重地一把拉住。
何书光:“那是我衣服啊!明天还要换回来地!”
炮灰们听见了,就大笑。张立宪思忖了一下,也息事宁人地笑。总之他冲着何书光膝弯后踹了一脚,和着余治几个又把何书光拉坐下了。
那么迷龙就更来劲了。丫开始扭他得心应手的大秧歌,一边扭着,一边瞪着今天跟他打了个不可开交的何书光,而且离着也就是个两臂距离,那根本就是冲着人家去的。
迷龙:“(东北调)。”
何书光:“你姥姥!”
他又一次蹦了起来,但架不住旁边有个不急时还是考虑全局的张立宪。尤其还是瞧着虞啸卿过来了的张立宪——他又一次把何书光抱住了,这不算,为了让何书光的怒容转为笑脸,还猛挠何书光的痒痒。显然作为好友,他是很清楚何书光的痒痒肉的,于是何书光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大骂。
何书光:“死东北佬——哈哈哈……救命啊……你姥姥!”
于是迷龙就更疯了,疯到他已经不想那么有对立性了,反正何书光上衣已经被他撕作坎肩了,并且这个坎肩还从脖领子后方开了条大缝,几乎就成了块布片了。迷龙光了膀子,露着那身贱肉和他的刺青,大跳他迷龙似的脱衣舞,那是一种戏曲架子加上了秧歌、二人转、打架、所有他随手拣来的各种似舞非舞的混合,中间甚至还夹杂着全民协助的摇屁股和麦师傅的印第安战舞。
迷龙:“(京剧)。”
我早已不甘只缩在虞啸卿和死啦死啦地身后看。我离开了他们,在人圈子周围转着圈看,发大飙的迷龙看起来狂野得有些荒诞,他用一个猛烈的动作从他自膝盖已经撕作几根布条的裤子里跳了出来,现在他的躯体终于自由了,我们粗野地哄笑。精锐们笑得不乏嫌恶。但无疑他们也喜欢这样的粗野。我们瞧着迷龙不知从哪操起个洋铁盆,他拿那盆给自己打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