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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漂亮女教师的酸话。姚淑芳非常看重孙少平。尽管她家和孙家有深刻的隔阂,甚至都互
不搭话,但两个有文化的人都自觉地超越了农民狭隘的意识,在高一级的层次上建立了一种
亲切的信任关系。在她和少平之间,已经丝毫感觉不来他们是属于两个相互敌对的家庭。少
平有时候都不称呼她姚老师,而叫她淑芳姐。
顺便提提,在这一年里,孙少平的生活中还有一件外人所不知晓的事。他根本没想到,
在他教书不久后,城里的跛女子侯玉英接二连三给他写了几封“恋爱信”。少平接到信看完
就烧了,也不给她回信。如果出身于一个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个自己毫无兴趣的
女人的求爱信,那也许会不以为然的;甚至象对侯玉英这样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说不定还会
产生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但孙少平接到侯玉英如此热情地表白自己心迹的书信,却油然生出
一种温暖和感动的心情。活在这世界上,有人爱你,这总不是一件坏事。尽管他实在不能对
侯玉英产生什么爱情,但他仍然在心里很感谢这位多情的跛女子,在他返回农村以后,仍然
不嫌弃他贫困的家庭,在信上发咒:“愿和你一辈子同作比冀(翼)鸟,如果变心,让五雷
洪(轰)顶”……少平觉得他不能藐视和嘲弄跛女子的一片热心,后来便很诚恳地给她回了
一封信,说他现在根本不愿考虑自己的婚姻;让她再不要对他提这事了。他还说了他对她的
谢意,并说他不会忘记她对自己的一片好心……而在这期间,孙少平倒一直和田晓霞保持着
密切的联系——尽管他们不是谈情说爱。他和田晓霞是在另一个层次上的朋友。晓霞不失前
约,过一个星期,就给他寄来一叠《参考消息》;并且在信上中外古今、纵谈横论一通。她
在原西城郊插队,实际上除过参加劳动外,就住在城内的家中,少平去过几次县城,在她那
里借了不少书……现在,少平一直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他的同学回双水村来。晓霞说
过,她年底一定要回一次老家——按她当初说的,也许最近几天就要回来了。
每一个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对于孙少平来说,目前田晓霞就是他生活中最
重要的一个人。在某种意义上,这个女孩子是他的思想导师和生活引路人。在一个人的思想
还没有强大到自己能完全把握自己的时候,就需要在精神上依托另一个比自己更强的人。也
许有一天,学生会变成自己老师的老师——这是常常会有的——但人在壮大过程中的每一个
阶段,都需要求得当时比自己的认识更高明的指教。
在田晓霞的影响下,孙少平一直关心和注视着双水村以外广阔的大世界。对于村里的事
情,他决不象哥哥那样热心。对于他二爸跑烂鞋地“闹革命”,他在心里更是抱有一种嘲笑
的态度;常讥讽他那“心爱的空忙”。他自己身在村子,思想却插上翅膀,在一个更为广大
的天地里恣意飞翔……但是,孙少平并不因此就自视为双水村的超人。不,他归根结底是农
民的儿子,深知自己在这个天地里所处的地位。
在双水村的日常生活中,他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的位置上。在家
里,他敬老、尊大、爱小;在村中,他主要是按照世俗的观点来有分寸地表现自己的修养和
才能;人情世故,滴水不露。在农村,你首先要做一个一般舆论上的“好后生”——当然这
是一个很含糊的概念——才能另外表现自己的不凡;否则你就会被公众称为“晃脑小子”!
孙少平在农村长大,深刻认识这黄土地上养育出来的人,尽管穿戴土俗,文化粗浅,但
精人能人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稠密。在这个世界里,自有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
哲学的深奥,另一种行为的伟大!这里既有不少呆憨鲁莽之徒,也有许多了不起的天才。在
这厚实的土壤上,既长出大量平凡的小草,也长出不少栋梁之材——象毛泽东这样的巨人,
也是在这样的土壤上生长起来的……这样,孙少平的精神思想实际上形成了两个系列:农村
的系列和农村以外世界的系列。对于他来说,这是矛盾的,也是统一的。一方面,他摆脱不
了农村的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愿受农村的局限。因而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既不纯粹是农村
的状态,又非纯粹的城市型状态。在他今后一生中,不论是生活在农村,还是生活在城市,
他也许将永远会是这样一种混合型的精神气质。
毫无疑问,这样的青年已很不甘心在农村度过自己的一生了。即就是外面的世界充满了
风险,也愿意出去闯荡一番——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
情……
十月份,当报纸上发表了教育部关于今年大学招生的消息后,少平象所有的青年一样激
动无比。“白卷英雄”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今后采取统一考试,地市初选,学校录取、省级
批准的办法。少平和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都去应考了,但一个也没考上。他们初、高中的基
础太差,无法和老三届学生们匹敌,全都名落孙山了。这结果很自然,没有什么可难受的。
当年不正常的社会生活害了他们这一茬人。在以后几年里,除过一些家在城市学习条件好的
人以外,大学的门严厉地向他们关闭了;当老三届们快进完大学的时候,正规条件下的应届
毕业生又把他们挤在了一边。
孙少平原来就没有报多少希望,因此他对高考落榜心情是平静的。他很快又正常地开始
进入他现在的生活中去了……
十二月上旬,去年夏天当兵走了的金波,突然复员回来了!
这真叫人大吃一惊——金波当兵才一年半,怎么就复员了呢?而且这家伙事先也不给家
里和好朋友来个信,就穿着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草绿色军装,出现在了双水村。少平闻讯立
刻从学校赶到金波家。
两个好朋友久别重逢,高兴地握住手,四只眼睛忍不住泪花闪闪。
金波看来情绪很正常,忙着把给他和兰香带的礼物拿出来,又让着叫抽纸烟;少平对好
朋友说他还没学会。金波于是自己一支接一支地抽,给他叙说青海的民情风俗。他外表看来
没什么大变化,仍然细皮嫩肉的;只不过两颊有点发红——这是青海粗狂的风沙给他留下的
唯一印记。他一边说青海的事,一边也向少平询问班里其他同学这一年多的情况。两个人一
直拉谈到夜半更深,才象当年那样挤在一块睡了……金波回来后,一直没有对他解释为什么
服役未满就从部队回来了。少平已是一个接近成熟的青年,也不向朋友打问这一点。
不久,谁知从什么地方传到村里一股风言,说金俊海的儿子在青海和一个藏民女子谈恋
爱,叫部队打发回来了。村民们大为惊叹:这小子怎么爱上了一个外路货?啊呀,听说那些
藏民女子连衣服也不穿,用手抓着吃饭,更不用说操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卷舌头话了!金波这
娃娃真是鬼迷了心窍!
少平听到这个浪漫的传闻后,倒没有过分惊讶。他了解自己的朋友。是的,金波是个不
凡俗的人,而且情感又非常丰富,这传闻也许有很大程度的真实性。不过,既然朋友不愿提
及这事,他也不好问他。也许金波为此事而受了精神上的创伤,内心很痛苦,不应该再去打
扰他的心灵。
金波似乎对这一切都若无其事。他也变得成熟多了,看来已经脱尽了少年之气,和村里
人交谈时,完全是一副大人的骨架。
只是每天临近黄昏的时候,这位复员军人却常常一个人穿上那件军大衣,神秘地爬上金
家湾后面的神仙山,在山野里孤魂一般游荡着;并且反复忘情地唱那支青海民歌——在那遥
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
她那粉红的笑脸,好象是红太阳;
她那活泼动人的眼睛,好象晚上明媚的月亮。
我愿抛弃了财产,跟她去牧羊;
每天看着她粉红的笑脸,和那美丽金边的衣裳。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
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地打在我身上……从金波的歌声中,少平已经全部体
会到了朋友心中的伤感情绪。他知道,金波在唱这歌的时候,一定是满脸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