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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不舒服。
前几天他在公社开会时,听说治功派人把少安那个二流子姐夫拉到双水村劳教了,他听
了心里倒有点高兴。他知道这事会让孙玉厚一家人乱成一团——让孙少安去发愁吧!他万万
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他弟弟,把这事给平息了。唉,这个福军!管的事也太多了……田福
堂一路走,一路想:既然现在这事已经平息了,徐主任又让他捎话放人,他就应该表现出
“事情本来就应该这样处理”的高姿态来。他感谢徐主任让他回来传达这个让孙玉厚一家人
高兴的指示。他甚至想,说不定这家人还会认为是他田福堂给公社做了工作,才让放王满银
哩……。
现在,黑回绒缠绕的自行车驮着田福堂,已经到了罐子村。
他突然灵机一动:干脆让我上去先给少安他姐说一声,让她高兴一下。
他把自行车撑在罐子村的公路边,就上兰花家去了。罐子村谁家住什么地方他都熟悉。
当他走到兰花家门前,才发现门上吊把锁。
田福堂于是扫兴地转过身,背抄着手又回到了公路上。
他对自己不满意地摇了摇头。他本来就应该想到,满银一出事,兰花就肯定会跑到双水
村她娘家的门上去了。另外,他对自己更不满意的是,他的行为看来似乎是向少安一家人邀
功讨好一般!真是,他田福堂什么时候学得这么下贱?
他甚至有点面红耳赤地又骑上自行车,很快向双水村赶去。
他到了双水村村头,跳下车子,隔着东拉河向对面农田基建工地喊:“高虎!杨高虎!
你过来一下!我有个事要给你说!”
他没听见高虎应声,但看见孙玉亭从对面河畔的小路上转下来,淌过东拉河,过他这边
来了。
玉亭过了河,一边从土坡往公路上走,一边问他:“公社的会完了?”
他给玉亭“嗯”了一声。他看见玉亭还是那副样子,破棉袄襟子的两颗钮扣之间,别一
卷子学习材料,两只烂鞋补钉缀补钉,想往快走,但为了将就那双鞋,两条腿绞在一起,急
忙走不前来。田福堂被这位忠实助手的硒惶样子都快逗笑了。他想起他还有几双旧鞋,干脆
送给玉亭去穿吧!孙玉亭上了公路,走到他面前,说:“高虎不在,带着枪到神仙山打山鸡
去了……什么事?”
田福堂说:“公社决定,叫把罐子村你那个侄女婿放了。徐主任有事,今天不回来,让
我把这话捎给高虎和你……”
孙玉亭听了十分高兴——这事情如此处理对他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崇拜地看着田
福堂,说:“这肯定是你在公社说了话!”
田福堂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说:“不管怎样,让满银回罐子村去吧。高虎不在,这事你
过去说一下就行了!”孙玉亭犹豫了一会,说:“你还是晚上给高虎说这事,让他宣布。我
和满银远近算个亲戚,我宣布这事,怕政治影响不好……”
田福堂很满意玉亭同志政治上的精明,说:“这也好。毕了我给高虎说。反正今天也快
收工了,让满银再受一会罪吧!”
田福堂说完,就推着自行车回家去了。孙玉亭又按原路返回了农田基建会战工地。
……第二天早晨,王满银在老丈人家吃完饭,就和兰花带着两个娃娃起身回罐子村了。
王满银已经累得象散了骨头架;一绺头发聋拉在汗迹斑斑的额头上,手里拉着四岁的女
儿猫蛋,松松垮垮地走着。不过,终于释放回来了,他脸上带着说不出的轻松和愉快,一路
走,一路嘴里还哼哼唧唧吟着信天游小曲。兰花把两岁的儿子狗蛋抱在自己热烘烘的胸脯
里,跟在她的二流子男人身边,也喜得眉开眼笑。
半路上,兰花心疼地对男人说:“家里还有六颗鸡蛋,我回去就煮!你和猫蛋狗蛋一人
两个!”
王满银高兴得嘴一咧,竟然放开声唱了两段子信天游——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格莹莹彩,生下一个兰花花,实实的爱死个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唯有高粱高,一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那个)兰花花好……
兰花脸涨得通红,跑过去用她那老茧手在王满银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王满银脖子一缩,
眼一瞪,嬉皮笑脸地把舌头一吐——他这副鬼样子把两个孩子逗得直笑……
时间过得既漫长又飞快,转眼间就到了夏天。
这是黄土高原一年里再好不过的日子了。远远近近的山峦,纵横交错的沟壑和川道,绿
色已经开始渐渐浓重起来。玉米、高粱、谷子、向日葵……大部分的高杆作物都已经长了大
半截。豆类作物在纷纷开花:雪白的黄豆花,金黄的蔓豆花,粉红的菜豆花……在绿叶丛中
开得耀眼夺目。就连石圪节这样往日荒凉的集市场上,也已经出现了一些瓜果菜蔬,给这条
尘土飞扬的土街添了许多斑斓的颜色。
再过几天,就是夏至以后的第三个“庚日”,初伏就要开始了。紧接着就是大暑——这
是一年中最炎热的季节,已经到黄经120°的太阳,象一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烤晒着
大地。
城里人都已经穿起了凉快的短袖衫。一到中午,原西河里就泡着数不清的光屁股小孩。
除过遇集的日子,平时县城的各机关很少能找见办公的干部。他们每天上午都纷纷扛着
老镢铁锹,戴着草帽,到城外的山上修梯田去了。农业学大寨一个高潮接一个高潮,每个单
位都有修地任务,完不成任务就要挨批评。
下午,各机关又通常都是政治学习,一周最少也得占四个下午。《红旗》杂志和《人民
日报》不断发表社论和各种署名“重要文章”,要求大家批判小生产,批判资本主义。批判
刘少奇和林彪的“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限制资产阶级法权,警惕商品交换原则对党的侵
蚀等等。同时还要求各级干部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并且为此推出了一个“新乡经
验”……整个社会依然保持着一种热热闹闹的局面。各种“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从报上
看,不时有某一位复员战士和某一位工农兵大学生,为了限制资产阶级法权,来到黄土高原
的小山村当了农民。尽管这些人在以后的年代里都象候鸟一样飞去而且再不返回来,但当时
倒的确让一些人有了宣传“革命形势大好”的典型材料。
县上的中学也不例外。除过每天劳动半天,各班还组织了学习马列“三结合”领导小
组。共青团和红卫兵组织并存。领导、教师、学生一起学习《共产党宣言》、《青年团的任
务》等等规定的篇章,开展批判资产阶级、修正主义和孔孟之道。同时学校还组织各种“毛
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奔赴各个公社、大队去搞宣传演出……但是,对于黄土高原千千万
万的农民来说,他们每天面对的却是另一个真正强大的敌人:饥饿。生产队一年打下的那点
粮食,“兼顾”了国家和集体以外,到社员头上就实在没有多少了。试想一想,一个满年出
山的庄稼人,一天还不能平均到一斤口粮,叫他们怎样活下去呢?有更为可怜的地方,一个
人一年的口粮才有几十斤,人们就只能出去讨吃要饭了……
孙少平好不容易在县城的高中熬过了半个学期。这第二个学期刚开学不久,他的情况依
然没有什么变化。在大部分的日子里,他还是要啃黑高粱面馍,并且仍然连一个丙菜也吃不
起。在上学期刚上学的那些日子,他对自己是否能上完两年的高中已经没有了多少信心。他
曾想过:读半年高中回农村当个小队会计什么的,也可以凑合了,何必硬撑着上学受这份罪
呢?
但这学期开学后,他又来了。他还是不忍心中途退学。另外,还有一个小小的不可告人
的原因,使他不情愿离开这学校——这就是因为那个我们在前面已经提起过的郝红梅。
孙少平和郝红梅在过去的半年里已经相当熟悉,两个人交交往往,也不拘束了。他们不
光互相借着看书,也瞅空子拉拉话。在这个微妙的年龄里,不仅孙少平和郝红梅,就是和他
们同龄的其他男女青年,也都已经越过了那个“不接触”的阶段,希望自己能引起异性的注
意,并且想交一个“相好”。他们这种状态也许和真正的谈恋爱还有一段距离。当然,对于
这个年龄的青年来说,这种过早的男女之间的交往并不可取,它无疑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