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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大了,有办法了,你还活着,我一定叫你好好享几天福……
这时候,父亲突然从门外进来了。全家人顿时都停止了干活,瞅着他的脸色,想知道外
面的事态究竟怎样了?孙玉厚脸黑森森的,一句话也没说,把铁掀搁在门背后。
家里的人看他这个样子,谁也没敢言传。兰香不知什么时候又出去捡了一筐柴禾,这时
悄悄地从门中进来,又悄悄地去灶火圪崂里倒柴去了。
孙玉厚站在脚地上,烟锅在烟布袋里不停地挖着,也不看别人,说:“把家里的粮食准
备一点,再腾出一床铺盖来……”
“这些我都让妈妈准备好了。我一会就给姐夫送过去。”少平轻轻说。
孙玉厚扭头看了看儿子,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并不是心疼那个二流子女婿——只不过这
类事总得要他管罢了。不,他是在内心感谢儿子能看见他的死活,把这些他多么不想管的事
替他管了。这时,他似乎才发现他的二小子已经长大了。是呀,瞧他的身板,象他哥一样高
高大大了。唉,只不过学校吃喝不好,饥瘦了一些……说实话,玉厚老汉在心里时常为自己
的子女而骄傲。孩子们一个个都懂事明理,长得茁茁壮壮的。
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这就是他活着的全部价值。
现在,天已经麻糊糊的了。少平他妈突然惊慌地在锅台边叫道:“哎呀,我的天!我这
死人咋忘了喂猪了!”
孙玉厚一听就火了,正要开口数落老婆,就听见女儿兰香在灶火圪崂里说:“妈,猪我
已经喂过了……”
窑里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这个他们谁也没有留意的十三岁的孩子。她正从筐子里往
外倒柴禾。她不知什么时间已经捡回来好几筐柴禾了,足够一两天烧的。可爱的兰香默默地
做着她能做的一切活。
孙玉厚老两口大受感动地看着他们这个最小的孩子,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按说,她
是家里最小的娃娃,应该娇惯一些。可孩子长了这么大,还没给她扯过一件象样的衣服。现
在她已经到石圪节上了初中,身上还七长八短地穿着前两年的旧衣服。
孙玉厚难受地从窑里走出来,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不停地挖着旱烟袋。他佝偻着高大的
身躯,失神地望着东拉河对面黑乎乎的庙坪山。山依然象他年轻时一样,没高一尺,也没低
一尺。可他已经老了,也更无能了……
第七章
一家人匆匆吃喝了一点饭以后,少平他妈就装起一罐高粱黑豆钱钱稀饭。她心疼女婿,
又在饭罐上面的碗里,放了几个早上吃剩的黑面馍和几筷子酸白菜。
少平即刻提起饭罐,扛着一小捆铺盖卷出了家门,去村中的小学把这些东西送给他那个
落难的姐夫。为了好拿,他把一点粮食卷在了铺盖卷里。
他出了院子,下了一个小坡,来到了公路上。月亮已经从神仙山和庙坪山那边升起来,
隐隐约约地照出模糊的村庄和大地。
少平他们家在最南面的村头,独家独院,和村里其他人家不相连。
走出一小段路后,就是田家圪崂——一个山窝里,土窑石窑,挨家挨户;高低错落,层
层叠叠。双水村田姓人家大都住在这里,因此才叫田家圪崂。他二爸孙玉亭也住在这里,和
大队书记田福堂家离得不远。本来,他们当年也住在这里,在他两岁的时候搬了。那是一九
六○年,正是困难时期,在山西是太原钢厂当工人的二爸,突然不干了,跑回家让他哥给他
娶媳妇。二爸娶过二妈后,住的首先成了问题。老人手里就留下一孔窑洞,爸爸只好把这窑
让给二爸他们住了。他们全家借了河对面金波家的一孔窑洞住了几年。后来,爸爸才在现在
住的地方打了一眼土窑,算是重新安下了家。
这田家圪崂的田姓人家旧社会大都是村里的穷人。后来从外村流落来的少数杂姓也大都
住在这一带。现在,除过田福堂家的院落要出众一些外,大都还是一些塌墙烂院。虽说新社
会二十多年了,但一般村民要箍窑盖房,简直连想也不敢想。
在田家圪崂的对面,从庙坪山和神仙山之间的沟里流出来一条细得象麻绳一样的小河,
和大沟道里的东拉河汇流在一起。两河交汇之处,形成一个小小的三角洲。三角洲的洲角
上,有一座不知什么年间修起的龙王庙。这庙现在除过剩一座东倒西歪的戏台子外,已经成
了一个塌墙烂院。以前没有完全破败的时候,村里的小学就在那里面——同时也是全村公众
集会的地方。后来新修了小学,这地方除过春节闹秧歌演几天戏外,平时也就没什么用场
了。现在村里开个什么大会,也都移到了新修的小学院内。因为这地方有座庙,这个三角洲
就叫庙坪。庙坪可以说是双水村的风景区——因为在这个土坪上,有一片密密麻麻的枣树
林。这枣树过去都属一些姓金的人家,合作化后就成全村人的财产了。每到夏天,这里就会
是一片可爱的翠绿色。到了古历八月十五前后,枣子就全红了。黑色的枝杈,红色的枣子,
黄绿相间的树叶,五彩斑斓,迷人极了。每当打枣的时候,四五天里,简直可以说是双水村
最盛大的节日。在这期间,全村所有的人都可以去打枣,所有打枣的人都可以放开肚皮吃。
在这穷乡僻壤,没什么稀罕吃的,红枣就象玛瑙一样珍贵。那季节、可把多少人的胃口撑坏
了呀!有些人往往枣子打完后,拉肚子十几天不能出山……
庙坪的枣林后面,就是庙坪山。这山高出村周围其它的山,因此金鸡独立,给人一种特
别显眼的感觉。这几年农业学大寨,村里全力以赴首先在这山上修梯田。现在那梯田已经一
层层盘到山顶,远看起来,就象一个巨大无比的花卷馍。这山,这庙,这枣林,再加上庙前
二水相会,给双水村平添了许多风光。
从田家圪崂的公路上下去,墙过东拉河,穿过三角洲枣林中的一条小路,就是和东拉河
在庙前交汇的哭咽河。这河虽然小,但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
皇大帝一位下凡游乐人间的女儿到了这里,爱上了一位姓金的后生,竟然推迟了归天的日
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他就要把这位女儿
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仙女不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是化作人间的泥
土,也要厮守在情人的身边。两天之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她那人间的爱人悲
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土山下面,跪着呜咽哭啼,直至死在这山脚下。传说正是他的眼泪
流成了这条小河。人们把仙女变成的土山叫做神仙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哭咽河……
这当然是金家老祖上编出来的神话,以光耀自己的家族。正因为如此,金家的祖坟就扎
在哭咽河北岸的神仙山下,那坟地已不知安葬了多少代姓金的人,密密麻麻一大片。坟地上
不知哪一辈人栽了些柏树,现在已象桶一般粗壮。得到冬天,大地一片荒凉的时候,远远近
近,只有那些柏树绿森森的,特别惹眼。
正因为有东拉河和哭咽河,这村子才取名双水村。
在哭咽河上,有一座几步就能跨过的小桥。村里现在最高寿的人,也不知这小桥是什么
年间建造的。它年年摇摇欲坠,但年年都存在着。
过了哭咽河这座小桥,就是金家湾。除过少数几家杂姓,大都住着金姓人家。一道阳湾
里,家户住得密密麻麻,相当拥挤。只是在隔过金家祖坟的后山嘴那里,单另还有两大户人
家,都姓金:一大户是二队长金俊武弟兄三家;另一大户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三家。
古时候,旧社会,金家一直是双水村的主宰。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一切,都属于金家。
据传在宋、明两个朝代里,这金家曾出过几个名震州府的大地主,想必他们当时占有的土
地,已经远远超出了双水村的范围。但据说明末的时候,蒙古鄂尔多斯那一带的胡人,曾经
大规模入侵到这里,把这家大地主连杀带抢,家业基本踢踏光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发达起
来。到土改的时候,金家除一家订了地主,两家订了富农成份外,一部分是中农,大部分都
还是贫下中农成份。
但从住宿方面看,金家湾一带的窑洞明显比田家圪崂这面强。尽管现在看起来,也大部
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