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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又变成一座密不透风四围完整的四合院了。孝文接走了前妻生育的两个儿子。小儿子在县城继续上学,大儿进了保安团当团丁。他与年轻的继母见第一面就产生了无法消除的仇恨。他在保安团里成为一个比连排长还牛皮哄哄的特殊团丁,在县城赌钱搞女人吸大烟,偷保安团的面粉枪支换得〃泡儿〃过瘾,接着就偷父亲和继母的私藏。白孝文是在被偷了家私才发觉儿子的毛病的,一顿饱打之后,儿子携着一枝短枪逃走了。这个儿子诞生以后,孝文正处于和小娥如胶似漆之中,几乎没有抱过他。女人饿死以后,儿子由祖母抚养长大,和孝文陌生如同路人。在儿子逃走了以后,孝文连寻也不寻,对同僚们轻松地说:〃兴许再见面时他当师长了哩!〃
白嘉轩无力再去管孙子的事。四合院在兵荒马乱的白鹿原上维持着一坨安宁之地,不仅壮丁免了,各种捐税也都免了。原上许多村子里都有一户或几户这样的免征户。有钱有势的家庭通过种种渠道种种手段弄得了免征户,不仅免去了人财捐失,而且成为一种特殊的荣耀。白嘉轩脑子很清醒,对孝义和鹿三的儿子兔娃说:〃免征是好事也是瞎事,懂吗不懂?甭在人前张狂!这世道能保住自己一条命就成了。〃他开始形成一种忆旧的癖好,对孩子们教管起来总是忆及往事:〃年馑厉害不厉害?饿死了多少人?可那光景只不过一年多时间就过去了。两头放花的瘟疫厉害不厉害?又死了多少人?可那不过半年不到也就过去了。再往前推,乌鸦兵厉害不厉害?还是没在原上停下一年就跑了!这些子灾祸比起眼下这世事都不算厉害。你看,自那年大征丁征捐到现在咱村有多少后生出去再没回来?卖地卖房倒灶闭户的人家还在增加,要命的是这种日子根本看不到尽头哩!〃孝义在家里自觉承担起责任,一是哥哥们都不在家该轮到他了,二是他已经娶过妻子成了大人了。他的执拗的天性和耿直的脾气相结合,既体现了白家的传统,又不免往往走极端。把许多事情搞僵了。在这方面,他既不及孝武也不及孝文,但在管理庄稼和牲畜事务上,他绝对精明。他为多种什么少种什么常与父亲发生争执,结果往往证明他盘算合理。他有一个致命的缺陷而他自己尚不曾察觉,就是婚后多年妻子仍没有生养娃娃。白嘉轩早已为此事担着心。
白赵氏领着孙媳妇求遍了原上各个寺庙的神灵乞求生子,却毫无结果。白赵氏从来也不赶庙会。白家从来都是只祭祀祖宗而不许女人到处胡乱求神烧香叩头。白赵氏起初领着孙媳妇到原西的仙人洞祈祷舍子娘娘,烧一对红色漆蜡再插一摄紫香,然后跪下磕头。孙媳妇照样做完这一切拜谒礼仪之后,就羞怯怯地伸手到舍子娘娘屁股下的泥墩里头去摸,泥捏的梳小辫的女孩或留着马鬃头发的男孩都摸到过,每天晚上睡觉时夹到阴部。那泥娃娃蹭得她难以入眠,夜夜在炕上撵着拗熊孝义交欢,但终究不见怀娃的任何征兆。拗熊孝义没了耐心骂:〃你狗日是个漏勺子不盛尿。〃媳妇羞惭得哭也不敢。白赵氏又领着孙媳妇去求冷先生。冷先生先看气色,然后号脉,询问饮食睡眠经血来潮一类现象,先用祖传秘方,后来换了偏方单方,药引子尽是刚会叫鸣的红公鸡和刚刚阉割下来的猪蛋牛蛋之类活物,为找这些稀欠东西一家人费了好多周折,结果孙媳妇依然故我。白嘉轩于绝望中对冷先生说:〃看去不休她不行了。〃他不能容忍三儿子孝义这一股儿到此为止而绝门。冷先生笑着问:〃要是毛病出在咱娃身上咋办?你休了这个,重娶一个还是留不下后……〃白嘉轩吃惊地问:〃毛病咋能出在男人身上?〃冷先生把这个神秘难解的生育之迹深化为通俗易懂的比拟:〃你看窝瓜蔓上,有的花坐瓜,有的花不坐瓜。只开花不坐瓜的花人叫狂花。有的男人就是只开花不坐瓜的狂花。先得弄清楚他俩谁是狂花,那会儿休不休她就好说了。〃白嘉轩问:〃可怎么弄清谁坐瓜不坐瓜呢?〃冷先生说:〃上一回棒槌会。〃
在白鹿原东南方向的秦岭山地有一座孤峰,圆溜的峰体通体匀称,形状酷似女人捶打衣服的棒槌。孤峰基座的山梁上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里头坐着一尊怪神。那神的脑袋上一半是女人的发髻,另一半是男人披肩的乱发;一只眼睛如杏仁顾盼多情,另一只眼睛是豹眼怒,一只细柔精巧的耳朵附着耳环,另一只耳朵直垂到肩上;半边嘴唇下巴和半边脸颊细腻光洁,另半边嘴唇下巴和脸颊则须毛如蓑草;半边胸脯有一只浑实翘起的乳房,另半边肌肉棱凸的胸脯上有一粒皂角核儿似的黑色乳头;一只脚上穿着粉红色绣鞋小到不过三寸,另一只脚赤裸裸绑着麻鞋;只在臀部裹着一条布巾,把最隐秘的部分掩盖起来;一条光滑丰腴的手臂托着一只微微启开的河蚌,另一条肌腱累摞的手臂高擎着一把铁铸的棒槌。这就是男女合一的棒槌神了(棒蚌谐音)。每年六月三日到六日为棒槌神会日,会的时间不在白天而在夜晚,半夜时分达到盛期。近处的人一般在家喝过汤去赶会,远处的人早早动身赶天黑时进入山中。一般都是由婆婆引着不孕的媳妇装作走亲戚出门,竹条笼儿里装着供品和自食的干粮,上边用一条布巾严严地遮盖起来,先由阿婆把供品敬奉上去,然后婆媳俩人在棒槌神前点蜡焚香叩拜一绋,再挤出庙门时,婆婆给媳妇从头顶罩下一幅盖脸的纱布,俩人约好会面的地点,婆婆就匆匆走开了。这时候,藏在树干和石头背后的男人就把盖着脸的女人拉过去,引到一个僻静的旮旯时,谁也不许问谁一句话,就开始调逗交媾。这些男人多是临近村爱占便宜的年轻人。完事以后,媳妇找到婆婆立即回家。有些婆婆还不放心,引着媳妇再烧一回香叩拜一回,再次把媳妇推开黑暗里去,而且说:〃咱们远远地跑来好不容易,再去一回更把稳些。〃第二年,得了孩子的媳妇仍由婆婆领着来谢神。那时候,婆婆牵着媳妇的手绝不松开,谢罢棒槌神就早早归去了。白鹿原流行着许多以此为题的骂人的话,俩人发生纠纷对天赌咒时说:谁昧良心谁就是棒槌会上拾下的……
白嘉轩听了冷先生主意闷声不语。搁任何人说出这种恶毒的侮辱性的话来,白嘉轩的枣木拐杖早抡到他的鼻梁上去了。白嘉轩说:〃冷大哥,你的话越说越冷。〃冷先生却不以为然地摆摆头:〃话丑理通。让她去一回,怀上了就能断定是三娃子有毛病;她再空怀,你就休她。再说回来,万一是三娃子的毛病,她怀上了也就有了后了,总比抱养下的亲些。谁能知道这个底哩?〃白嘉轩只顾着一袋接一袋吸闷烟,许久才瓮声瓮气地说:〃那一条路先搁下甭走。你先给三娃子治病,全当毛病就在三娃子身上,万一治不好再说……〃这时候,他在心里构思完成了一个比冷先生说的更周密的方案,然后交给母亲赵氏去实施。
那天晚上,白赵氏把馍馍切成薄片下油锅炸了,又打下五个荷包蛋,亲自到马号里去叫兔娃吃晚饭。兔娃看着黄亮酥脆的油炸馍片和白晶如玉的鸡蛋傻愣愣不敢动手,问:〃俺叔哩?〃白赵氏说:〃你叔吃过了,寻冷先生下棋去了。你快吃啊兔娃。你吃罢咧,给婆帮个忙。〃兔娃嘿嘿嘿笑起来:〃婆叫我做啥只管吩咐就是了,还做这些好吃喝做啥?〃白赵氏说:〃干重活就得吃饱啊兔娃。〃兔娃就风卷残云似的吃喝起来,直吃得热汗腾腾连连打着饱嗝:〃婆你说干啥重活,我去干。〃白赵氏说:〃你三嫂得下病了,神说要个童男陪睡做伴驱邪,你就给你三嫂做两夜伴儿。〃兔娃自幼受到鹿三严厉的管束,对男妇间的隐秘浑然不通,天真的笑了:〃这有啥哩嘛!这咋能算是重活哩嘛!〃白赵氏说:〃婆跟你说笑哩!牲口喂饱了没?〃兔娃说:〃再拌一槽草料,等牲口吃完我就去。〃白赵氏淡淡地说:〃也甭急。神说了要等星全再去做伴儿。〃兔娃说:〃等牲口咆完一槽草,星也就出全了喀!〃白赵氏压低声音告诫兔娃:〃陪你三嫂睡觉做伴儿的事,对谁都不敢说一个字儿,说了神拔你的舌头!〃
一切都设计得天衣无缝不留间隙。时间的选择是最关键的事情,白赵氏早探准了孝义媳妇〃骑马〃和〃撤鞍〃的规律性时间,直等到二媳妇要去娘家参加小弟弟婚礼的时日。孝义被白嘉轩打发到山里去找哥哥孝武,让他跟上驮骡把药材发回西安,家里需得钱用。孝义就带着冷先生为他焙制的药丸药面儿进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