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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点我应该感谢您;这就是您给了我生命。作为回报;我告诉您我考取了大 学;现在在一个遥远的城市念书;生活得很好。
母亲;我要向您说明一件事;我不是家贼。那本书是艳春给我的;我用自己的绒 线衣交换了书。
我还想告诉您;父亲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吓昏了;从此一直期待着您能抱抱 我;给我壮壮胆;让我与您一块痛快地哭哭父亲。可您误解了我。我只想维护您;维护 这个家;因为父亲死在我的眼前!
母亲;您吐在我书里的一口痰我将终生保存;永远鄙视您。
再见;祝福您;叔叔及我可怜的兄弟姐妹们。
一九七八年五月
半天没人吭声。王贤良说:〃念完了。〃他让信纸在桌上翻飞;仰天长啸的模样一步一步回到他的小房。
辣辣瞪着远处;好久才动弹了一下。社员见母亲在桌面上摸索;便点燃一支烟放在她唇上。辣辣颤颤巍巍吸了一口烟;满腔烟雾里发出声来:〃我到底是作了什么孽哟!〃一语未了; 泪珠子雨点一样纷纷落下。
19
首先撤退的是咬金和他的朋友;也不光是为着贵子的事;那是历史进入八十年代的时刻;国家经济体制正骚动着;预示着即将来到的巨大改革;南方城市频频传来私人做生意的信息;交际舞像大潮前边的浪花;业已扑舔到了中原的沔水镇。咬金他们聚集到了工人俱乐部; 半秘密地学习跳舞;演奏香港歌星邓丽君的歌曲。
教咬金跳舞的老师是蒋绣金。虽然咬金只是在四岁那年父亲送葬路上见过蒋绣金一次;她的名字却烂熟于耳;母亲咒骂了她一辈子。正是由于母亲在咒骂中充分渲染了蒋绣金的妖娆狐媚;咬金非常渴望这个女人味十足的戏子。他们一见如故。咬金自然是久不归家了。
社员受到咬金的影响;将据点转移到工厂单身宿舍;免得他看见母亲觉得对不住朋友;看见朋友觉得对不起母亲。
门庭骤然冷落下来使辣辣整日充满失落感。她不愿意老呆在幽深黯淡的老屋子里; 经常坐在大门口;要么晒她积攒了多年的黑木耳香菇黄花菜等干货;要么缝缭陈年往日的旧衣裳;实际上补丁衣裳已没人肯穿;的确良席卷了全家人;当时传说这的确良穿也是八年;不穿也是八年;所以洗了等着干;干了又穿上;老是一件不打皱的新衣服。
王贤良对家庭前所未有的安静只差没有作揖谢菩萨。他至少有十天的光景什么都不干;搬把藤椅坐在堂屋中央;闭目享受宁静。他的眉心展开了;哼着小曲乐颠颠拾缀被年轻人们弄乱的屋子;将窗台上的牙刷放回洗漱杯;将挂在天井树杈上的毛巾放回洗脸架。扫灰尘; 擦玻璃;仿佛事情越做越多。后来居然坐下来擦亮铝壶钢精锅之类的东西;一天能擦亮巴掌大一块;而家里熏的漆黑的金属制品大大小小至少二三十见。
那种〃嚓嚓〃的单调声音持续了半个多月;有一天辣辣终于忍受不了;奔进屋去嚷嚷起来。
〃阿弥托佛!〃她说:〃你在修练什么功夫呢?家里乱一些脏一些有什么了不得!人是主要的!一个家里要有人!东西是死的;是要沾人的灵性才活鲜的。哦;人赶走了还不算;还要把人的热气全赶走?告诉你去哪儿最安静:坟墓里!坟墓里才是安安静静;井井有条的!〃她推倒了椅子凳子;将牙刷倒在窗台上。
〃住手!〃王贤良也大声嚷起来:〃你怎么如此愚昧无知!〃
辣辣挺挺宽厚的胸脯;说:〃哈;愚昧无知的是你!〃她把小叔子拉得踉踉跄跄;让他看在年轻人们走了以后迅速剥落的石灰;〃人的热气没了;墙壁就冷了;干缩了;石灰当然就不停地掉。〃她说。
天井里的苔癣也在疯长;蔓延到了王贤良的房门口;土狗子打洞打到了饭桌底下;鼻涕虫大白天就横行霸道;而荧火虫不知怎么在水瓶茶壶间盘旋。
〃这就是缺少人的荒凉气象;你懂吗?你一个人能赢它们吗?〃辣辣见小叔子理屈词穷; 就得寸进尺地发挥了她的预见才能;〃等着看吧;这屋子不久就会跨掉了。社员咬金放出了笼子 ;会惹事的。社员小时候就〃辣辣想起了马灯坠落社员头顶的事;后悔不迭;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
王贤良只觉得一团巫气搅得他昏头昏脑;他嘀咕了一声:〃迷信。〃还是尊重客观规律重新观察了屋子衰老的迹象;决定备些料;请泥瓦匠木匠修缮这幢老屋。
叔嫂俩就在这针锋相对的磕磕绊绊中度过了许多光阴;王贤良有时气得想搬走;但每逢来人找王贤良谈清问题;都是辣辣挡驾。〃他没问题!如果你们硬说他有问题;那就先赔偿他那条为革命而跛的腿!〃
就这样;日子过了下来。这期间艳春生了儿子;贵子的儿子也大了;得屋的病情慢慢好转;四清顺利地考上高中;社员找了一个叫梅芬的对象;一个水晶样美妙少女对咬金的崇拜迷恋在全镇传为佳话。这许多好消息并没有给老屋带来生机;因为它们全发生在老屋之外。 辣辣表面是高兴模样;独自一人了就高兴不起来;说:〃这世道!〃然后依旧坐在敞开的大门口; 有一针无一线地做针线;目送每一个经过家门的人。
就像马灯坠落一样;社员总是赶着巧出事。在全国性的第一次严厉打击刑事犯罪分子的时候;他喝多了一点酒;经不起朋友的怂恿;领一伙人去襄河堤上瞧姑娘。
沔水镇历代居民都有在襄河堤上乘凉的习惯。社员一张张竹床挨个瞧;说些混账玩笑话;引得一迭声骂他〃流氓。〃夜深了;他们发现防波林边有一个姑娘;就说:〃社员;你敢不敢爱? 〃
社员哪会承认有他不敢的事?一伙子人轻悄悄抬竹床移到林子中;社员就挥戈上阵了 。哪知道惨嗥着翻滚下来的不是姑娘而是社员。四周的人们纷纷跑来;同伙顿作鸟兽散;独只社员捂着鲜血淋漓的下身束手就擒。
原来是姑娘穿着一条丝绸内裤;社员撕破了裤子却不曾想有几根蚕丝还牵连着;他正撞在这几根细丝上;勒了个皮破肉裂;那还不疼死他!这是谁家的姑娘!一看人人都明白; 彭文绍家的。过去沔水镇有名的蚕茧大户;他家的蚕丝韧性强;胶质好;在全国首屈一指;日本人出三倍的价做他的生意;解放后沔水镇第一个丝织厂就是以他家为基础开办的。
千古难逢的奇事让社员逢上了;那还不是〃从重从快〃的死罪。
传遍了大街小巷的新闻瞒不过辣辣;大家索性先发制人;给辣辣讲了个明白;然后轮流赭守着她;连艳春都回来了。艳春生怕母亲求她开后门为社员改刑;抢在头里给母亲讲了一大篇〃国法民愤法制无情〃的道理;劝母亲只当没养这个儿子。
辣辣只望着半空中摇头;涎水从她嘴角丝丝缕缕垂挂下来。她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么痛苦;至少她比大家都冷静。她一点不觉得这事稀罕;闪电早就划过社员的天空;她知道雷声就在后头。等了几年;晴空霹雳终于爆响。她不打算求任何人帮助;谁能帮一个人的命?她只有一点不理解的地方;她一直以为儿子会栽在〃偷〃上;一直防范着他跟踪过他没少罗嗦他;可他竟犯了女色。二十多岁的人;又有对象;马上就可以结婚了;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傻儿子!
辣辣的冷静和任人摆布更使大家心里发怵。
公判大会那天;广场上的高音喇叭无法阻挡地把一切声音传到老屋里。头夜里艳春趁着母亲打盹;往她耳朵塞了两坨药棉。辣辣一盹醒来就抠掉了它。
〃我要去送送社员。〃辣辣说着往外走。十天来她就说了这句话;就这么一个要求;谁也没法阻拦住她。
行刑场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兰花堤。是襄河分洪道上的一堵孤堤;荒草连天;乌鸦盘旋。咬金和四清用力拉住母亲站在远处。社员面如土色;腿软得不能自己行走;由刑警拖着。
辣辣大叫一声:〃社员!〃
社员仿佛没有听见母亲的呼唤;时间也没有因这声嘶心裂肺的呼唤而停留片刻。一切按计划进行;社员跪在一个土坑前;刑警在他身后朝他的脑袋很准地开了一枪;〃砰〃地一声脆响;社员栽进土炕里;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咬金和四清都闭着眼睛;辣辣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儿子的后脑勺不知怎么像只被小孩子点燃的爆竹;炸得纸屑四溅。
20
办完社员的丧事;辣辣关上了大白天从来不曾关过的两扇大门。
王贤良试图安慰嫂子;走到她面前又说不出一句话来。辣辣完全看不见小叔子。做饭常常没下他的米。王贤良随便干什么她都任其自由。为了引起像从前那样的争吵;王贤良故意在堂屋擦钢精锅;二十多只锅碗瓢勺都擦完了;辣辣依然呆呆地望着半空;嘴里嘟噜着只有她自己听的懂的话。王贤良这时候才真正明白他俩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在自己房间里收拾行李;整理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