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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机但道:“情海无舟,缘尽十八”。
一切自西湖情海小舟开始,缘尽十八?屈指算来,也有一年多光景。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当下妙手一挥,那签变了第十八枝。——呀不好,第十八技,也是下下,那是“杜鹃啼血,寒梦乍惊”。又把它变了第甘八技,不过是中平,开首是“部油污阳月夜天,琵琶一曲动人怜……”。
终于便挑拣到一枝好签了,那是三十八,数变之下,三十八,才算是吉。我给许仙念道:“相公,你看你求得的上上签,那是‘渊明赏菊’呢。”
素贞道:“拿来一看。”她笑了,细细地在丈夫耳畔私语:“归去来兮仕官闲,室堪容膝亦为安。南窗寄傲谈诗酒,倚仗徘徊饱看山。”
“姊姊,”我装作为她高兴,“这签语,可是地久天长?”
“怎么知道呢?”她瞄了许仙一眼。
她渐渐地,渐渐地,变成一个倚赖的妻。看不破我的小计。我紧绕着素贞的手,素贞紧绕着我的手,步出紫金庵。
许仙表情阴晴不定。
太阳下山了,如一次赫赫的死亡。远看是一座饱满圆胖的红坟,这坟埋葬了我一次荒唐的初恋。我用最大的代价来证明:一切都是骗局。
我做错了什么?素贞做错了什么?谁骗了谁?
难道许仙不发觉吗?
情到浓时值转保
太浓了,素贞对他的爱,近乎酒媚,把他窒息。睡得好不好?晚上吃什么菜?一碗热汤吹得稍凉才递过去,一件衣裳左量右度。素贞镇日问他,孩子取什么名儿?
无论他触及她任何地方,讲任何一句好话,她都想流泪。失而复得,格外珍重,又不敢困为禁育——女人的难处。
一入夏,不但食欲大减,且晚上也睡不好觉。郁郁地过了一天算一天。
这是痊夏的毛玻
谁知是因为夏天,抑或失意?
万不能游手好闲下去。经历了一劫,一切又回复旧观,要一直地闲,一直地闲,待得他死了……无聊的漂泊的生涯。爱情的播弄。输家的自卑。我根本不愿意待在家中。
只好循苏州人解决痊夏的礼俗,喝“七家茶”去。
不知这风俗是否有效,但他们习惯了,大概亦有千百年。人们习惯很多事,懒得追讨因由,也不敢违背,基于不打算再想一些新鲜物事来演变成为习惯之故,便世代源远地遵循。
他们竟相信情天是女朗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每人一生只能够爱一个人。——以上,便是中国人的习惯了。
这天,我循例出门,向左邻右舍讨茶叶去。不少于七家的茶叶,混在一起,用去年准在门墙的“撑门炭”来烹茶喝,便可却暑去玻我一家一家地讨,去得越远越好。用一只瓷碗,盛着东取西撮、零星落索的茶叶。什么菜也有,混成一卷糊涂帐。
情天是女娟补的,恨海是精卫填的。一生爱一个人是绝对的真理。
“小青!”
背后有人唤我。
蓦然回首,那人是许仙。比起第一次,他老百,凡俗了,气短了。
他尾随我沿门讨菜来?
家家户户都向家家户户沿门讨茶。也许不算讨,到了最后,结果只是“交换”,并无丝毫损笑。中途并没有抉择、失落、萎顿。
“什么事?相公。”
“没事,”他道,顿了一顿,“只想唤一下你的名字。”
我没搭腔。
一切由他。敲了王妈妈的门,笑着要了一撮茶叶。又道:“王妈妈下午来我家讨茶叶吗?我给你上好的碧螺春。”
“小青,谢了。你家姊姊身子可好?”
在我们婆婆妈妈地寒暄时,许仙背过身,离得远远的,拔着墙缝中挣扎着茁长的野草。
疏淡轻浅的青草腥味,郁闷不可告人,他血肉之躯的矛盾。——做人就这点麻烦。
我有点不忍。
08
——但,不过数十年,很快便过去了。流光轻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人类轻易老去,死去。
我一路地走,在小巷中,走不到尽头。他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呼吸也没有,于我身后,亦步亦趋。
在这样的一条小巷,炎炎的毒辣的日头,几乎要把我俩一口吞掉。我俩身体中的水分,被蒸发得暗地发出微响,嘶的一声,便又干涸了。
蝴蝶舞于热雾中,泼刺泼刺地,不知不觉,将会天凉了吧,一下子天就凉了。它那残余的力气,用在最后一舞上比较好,还是留待悲伤时强撑多一阵好?连它自己也说不上。
我想:
“不要心软木要心软。”
“小青,不若我俩走吧?”听得许仙这样胆大妄为,迸出一句话,我回过头去。
“走?”
无限惊疑。
我问他:“走到哪儿去?”
不待他回答,再问:“走得到哪儿去?”
“不必担心,天下之大。且我们也可带点银子——”他胸有成竹。
他肯与我走,我不是不快乐的,我的心且像一朵花霹雳地绽放。
天下之大……
——但他说什么?他说到“我们也可带一点银子”,谁的银子?素贞的银子!
这个男人,我马上明白了。是各种事件令他成熟、进步。他学习深谋远虑,为自己安排后路,为自己而活。他开始复杂。——也许他高明得连素贞也无法察觉。
难道他私下存过银子。
他可以这样对待他的发妻,异口一样可以这样对待我。
嘿,男人…真是难以相信的动物。
我跟他距离那么近,一瞬间,竟在人海中失散了。我再也找不到那令我倾心献身的许仙。
我的眼睛闪出抗拒的绿光。
“我错看了你!”
“什么意思?”
“——既然钱买得到,又何必动用感情?”我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免费的。我俩竟不懂!”
如摔一跤的惨痛。
许仙由得我发泄一通。
“哈!”许仙忽地冷笑,“小青,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
我脸色大变。如身陷于泥沼中。
“你也太低估我许仙了。”他道,“你们根本低估了人类的能力,人类最会得保护自己了。你们是什么东西,你真的那么策,以为我不知道?”
我不知所措。神魂晃荡。恐怖地:
“你……你在什么时候知道……”
“我渐渐地知道了。也许是——我并不相信这样毫无要求的爱情。小青,你爱我,也是有要求的,对吗?”
“我不爱你!”
“随你吧。”他有点受伤,只好用不屑来武装自己,“你不过是一条蛇,既享有人的待遇,自己却又骄傲地放弃了。不识抬举!”
他改颜相向。
嘲弄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
啊,他是知道的。
不知什么时候,他因着人性的本能,洞悉一切,冷眼旁观我们对他的痴恋争夺。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此乃古之明训。整宗事件,他获益良多,却始终不动声色。
他简直是财色兼收,坐享其成。
我痛恨他,反手欲掴他一记。他飘逸地退开了。
笑靥轻浅。把我俩玩弄于股掌之上。
我为我与素贞冤枉的爱情,痛心疾首。——他因为我不肯私奔,不惜把一切揭穿了,然后,他会到什么地方去?他舍得到什么地方去?他吃定了两个天下间最笨的笨女人。
“你滚!”我向他怒喝。我没勇气面对这般的狰狞。
“小青,你赶我走?”
“滚!以后别再在我们跟前出现!”
“你肯,”许仙道,“素贞肯吗?”
我无语,瞪着他。
“看来,素贞比你更好!小青,不要那样,男女之间,合则聚,不合则散。我们没有欠对方什么,我对你惋惜,是因你先拒绝我——”我转身飞跑,不要再继续下去。
途次,有贤妻良母在喂她们儿子吃“猫狗饭”,这是苏州人的习俗,为怕儿子养不大,常把喂饲猫狗的吃食,分一点给他们,迷信他们会像畜生般好带好养。
我漫无目的地奔逃,一脚踢翻小钵的猫狗饭。一脚踢翻苏州人的习俗,凡人的迷信。
背后犹传来小孩哭喊,母亲叫骂。她们都不原谅我的失措。
我念及素贞的孩子。
素贞的孩子,是否也有被喂吃猫狗饭的幸福平和日子过?
不,我不可以在素贞面前戮穿这假象。
我情愿把所知一切悄悄埋藏,数十年过去,只如夜间一声叹息,是的,很快。
像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