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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
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
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
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
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
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
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
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
出一块空地,搭了个简陋的高台。批斗大会开始了。
半失灵的灯火,一如垂死人的眼,环扫围坐一大圈的物体,幽僻中半人半鬼,全都
没有任何表情,紧抿着嘴,那阵势,简直令事不关己的人也心胆仅裂,何况身在高台上
呢?
肃杀中猛冒出一个男人的声音,都看不清谁是谁了。他慷慨激昂地宣布:
“今天我们要揭发一个人!”
——单玉莲头发散乱地被揪出来了。脖子上挂了个牌子:“淫妇”,大大的黑字,
又给打了个大大的红“X”。
“运动来了,厂里头的斗争也开始了,再不干,真落后了。所以我们先揭发车工单
玉莲。我们有同志亲眼看见她盗用国家财物。你!出来给大家说说着。”
真的有个人出来挺身作证:
“这淫妇,一脑子小资产阶级温情主义、享乐主义、色欲主义!她胆敢把国家的球
鞋,偷偷送给我们‘红星’队的主将,武龙同志。”
“好。武龙同志,你出来表态!”
武龙在人丛中,墓地被点名,吃了一惊。他得站出来表态。
小事化大了。
武龙心中不忍,但迫于形势,有点支吾:
“我”
“快表态,不表态就是赞成。说不定是同谋!”
武龙惟有把那双球鞋拎出来,自动投诚:
“这双球鞋的出处我是不清楚的。我当初也没有热情接受,不过……单玉莲这样的
行为有偏差,我们也该对她有看法,让她反省、改造,以后不再犯错。”
厂里的积极分子一听,不很满意。当其时,谁越凶狠,谁的立场就越鲜明。马上有
人嚷嚷:
“太骑墙了,非划清界限不可!”
大家众口一词,由领导带着喊口号,每喊一句,那俯首就擒的单玉莲,脸上的肌肉
就抖颤一下,后来,扭曲得不规律了。
“打倒阶级敌人!”
“马列主义不容任何私情!”
“斗她!斗她!”
武龙坚定地继续下去:
“我这个人,历来听党的话。我出身挺好,父亲原籍广东,是个拉三轮车的,母亲
是贫农。我对党的感情深厚,听组织的话,一切以国家为重,并无儿女私情,令组织为
难。我对她,不过是阶级感情吧。——她,没动摇过我的红心!”
武龙讲得真好,义正辞严。大家为这老广鼓掌。不愧是劳模。
说到底,他没做错呀。
那末,便是她的错了。
平素瞧着她就不顺眼的妇女们,也忍不住地揭发:
“哼!我就听说这淫妇,作风有问题。她从前还跟领导鬼混过,是个坏女人。我们
要求清查她的历史!”
男人自然爱听私隐,便喝令:
“单玉莲,你自己交待!”
她乍闻前尘往事又被重提,心如刀割。
为什么你们不肯放过我?
眼泪断线地滚下来,羞怒不可忍。我得自辩呀!她提高了嗓子:
“不不不,我没有。我是反抗的,他迫我!我没有,我不是淫妇!
黝黯中,人鬼不分的群众中有个女人跳出来,用力扯她的头发——看不清她是谁,
也许是坐在隔壁车间的同志,也曾聊上三言两语。此际,不分敌我,都要努力斗她了。
“你不干不净的什么东西!”
“是呀,脸皮比鞋底还厚。平日也爱勾引男人!”
扯头发的是真扯,一下子扯断一络。戳脸皮的也真戳,她指甲盖子多失呀,一戳就
一道口子了。单玉莲抑压不住: “你们真要改造我,我口服心服。要翻旧账,那不是
我的错!我心里也苦!”
她失去理性,就冲向武龙的身边,凄厉地求他:
“武龙同志,你得交待!我不过送你一双球鞋!你要救我!”
领导见场面混乱,马上命令:
“你,出来批斗她!
武龙迟疑了。一批斗户群众大叫:
“打呀!打呀!
领导在视着他:
“你不打,就给我们跪下!奸夫淫妇一起斗!你是不是忠于党?”
无辜的武龙,被逼迫着。咬咬牙,上前打了单玉莲一记耳光。为怕自己心软,出手
十分的重。——基于神圣的革命的大道理。
单玉莲惊愕地歪着受创的脸,不,那感觉是剜心的。
地含误地闭着目,不肯再看他一眼了。为什么?她不过是喜欢他吧。换来一场极大
的羞辱,尊严扫地。她的心又疼了。浑身哆啸着。
是不是前生欠他的呢?莫非今生要当众偿还?她简直根造了。什么都听不见。“下
一个我们要揭发的坏分子是……再下一个是……”
单玉莲只觉耳朵里万声轰鸣。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他还!
那会儿,一群拥有各式罪名的坏分子,就像演员一样,不用上班了,光是“赶场”,
从这个体育场赶到那个电影院,再赶到工厂,再赶到学校,于团体中“巡回演出”,以
示革命进行得如火如荼。
每次开大会,都给押上来,念罪状,再念判决,用以呵唬老实的百姓们。——谁都
不敢胡乱地谈对象,搅关系。男女之间交谈,没参上几句语录,往往很危险。
到了最后,单玉莲与坏分子们,被赶上一辆大货车上去。
她随身的行李,有个网袋,网罗住杂物:一个搪瓷漱口杯、一个用来盛开水的玻璃
瓶,还有一些衣物。他们的最终命运是下放至乡间劳动改造。
单玉莲别无选择地、与一群出身迥异但命运相同的人一起上路。命运。
大家因近日“交待”得多,静下来时,谁也不想说话。
远处出现一个人。
他手中拎着一个包包,是粗糙的黄纸,包着三个馒头,馒头不知是发自内心,抑或
外表污染,也是微黄色的。
武龙走近了。
他原来想把这三个馒头递给单玉莲的。这并不代表什么,在大时代中,个人的私心
是大海中一个微小的泡沫,谁都不知道明天。
但是他想她。——也不是想她,是想着这般的来龙去脉,神秘而又仓皇,不管他如
今有什么打算,他俩都得活下去。马上,二人便咫尺天涯了。中国那么大……
在她的灵魂深处,一直期待意外发生。但是,她自眼角瞥到他走近,自己反而特别
的寂寞,太渺茫了。是因为他,才这般的绝望。
他拎着馒头的手,在众目腹腔下,很艰涩地、生生止住了。
单玉莲平淡地极目远方,故意不觉察他在或不在。
货车绝尘而去。
武龙紧紧地捏住这三个馒头,它们在发酵、在胀大,他快要捏不住了。
大势已去。
他恨自己窝囊。
他也曾有过眉飞色舞、春风得意的时期,他也曾是个英雄。但连保护一个女人的力
量都没有。货车的影儿已不见了,他仍是倒着走,一直朝前方望去,望尽了天涯路。
——他永永远远,都见不到她了。
她也是这样想的。
自己将沦落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上。
珠江三角洲原是个多岛屿的古海湾,海湾被古兜山、罗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