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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二 部
这十来年间,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这么不受干扰无所顾忌地看达志,还是第一次。他显得瘦了;眼角已有了那么多鸡爪纹;左手背上有一道挺长的血痕,是什么时候划破的?衣服怎会这样破旧?左襟上撕破一个口子,右肩上有一大块污迹,是染印绸缎时溅上的颜料?头发显然很久没洗了,乱蓬蓬的。呵,达志,亏你还是个老板,你的日子怎会过成这样?……
1
周大新
值夜的还没有敲响五更的梆子,晨曦还未洇进窗纸,尚达志就拍醒了睡在身边的九岁的儿子尚立世:“穿衣吧,小世!”说着,自己先穿起衣来。尚未完全脱离睡乡的小立世在被窝里含混地哼了两声,刚要俯身再睡,达志却已呼地掀开了整个被子,把光赤着身子的小世儿晾在了床上。早晨的寒冷倏地扑来抓挠小立世那柔嫩的肌肤,赶走了他的最后一点睡意,他这才一骨碌坐起身,急忙去抓衣服。
“小心凉着。”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立世娘顺儿,这时扯下女儿捏着她奶头的小手,穿着内衣趿着鞋跑过来,急忙帮儿子去穿裤子。
“我在桑园等你!”尚达志朝儿子丢下一句,便拉开门走了出去。
早春的晨风还带有挺利的爪子,拂过脸时还让人觉出有些疼痛,小立世挟好书本走出门没有几步,便急忙抬手去抚了一下脸颊,哈出一口气,但他没有停步,他知道爹的脾气,他必须立刻赶到桑园晨读。他那细瘦的双腿在晨光里快速地摆动,跑到后院古桑树下时,他已经喘成了一团,小小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
“立世,昨日早上我给你说过,要织出‘霸王绸’须得做到四戒,还记得四戒是啥吗?”待立世的喘息稍一平下,达志立刻就开了口问。
“记得,四戒是戒酒、戒赌、戒淫、戒鸦片!”小立世站直了瘦小的身躯,脆声答。这孩子大约是因为顺儿身体瘦小先天给他的营养不足的缘故,发育得慢,显得十分清瘦。
“为啥要戒酒?”
“酒能醉人,让人忘了正事;酒能废人,使人智力消退!”小立世看来已记到了心里,答得滚瓜溜熟。
“为啥戒赌?”
“天下之败家者,多迷于赌。赌可以使人精神恍惚,琴书都罢,田园尽弃,卖儿鬻女!”
“为啥戒淫?”
“生为男人,当做经天纬地事业,若沉淫欲之中,轻则损精费神,未老而衰;重则元阳丧失,业废嗣绝!”
“为啥戒鸦片?”
“食鸦片者,肩耸项缩,颜色枯羸,家资耗尽,死期亦至!”
“嗯。”尚达志满意地点了下头,“好了,读你的书吧!”
前院传来织机的响声,小立世知道那是娘和雇来的两个女工已经上机。咔咔咔,他就在这有节奏的响声里全神阅读。尚达志便也在这响声里默想着自己复兴尚吉利大机房的计划。
九年了,凭着顺儿和自己的一双手,倒闭了的机房总算又活了过来。如今,每天可以有三台织机干活,其中,一台是由顺儿包着,另两台是由雇来的两名女工操作。规模虽然不大,离父亲和爷爷的设想差得太远,但就这样一个局面,达志是凭了怎样的努力才实现的呵!当初尚安业死后,达志手里有的就是那十几两银子,可那怎够重新开业?达志是靠自己外出给人修织机、靠顺儿织卖土布逐渐积攒了点钱,尔后又把放在几家机户里的织机卖了,这才又开始买点丝织绸。先上来本钱太小,不敢雇人,就顺儿一人织,待积了点钱后,才又相继雇了两个女工,把规模扩大到今天的样子。
必须买机动织机!达志的拳头在面前的老桑树上砸了一下。如今因为产量太少,尚吉利机房的产品根本引不起外地丝绸商人重视,基本上没有什么竞争力,而要提高产量,仍靠木质土造人工织机,需雇的人多,成本也高。可要买机动织机,钱在哪里?积这么几年,达志手上也只有百多两现银。
唉,银子呀!
“爹,第六章我读完了。”
小立世的声音把达志从苦思苦想中拽出,他看了一眼儿子扬起的书本,点点头说:“好,现在开始背那三段话吧!”
“自唐武德八年始,吾南阳尚家从丝绸织造,迄今已千二百八十五年,绩煌煌。”小立世流利地背道,“北宋开宝二年,吾尚家所出之八丝绸,质极好,被中外绸商誉为‘霸王绸’,所产之大部,贡皇室;亦有一部售西域……”
2
周大新
云纬坐在窗前的椅上,双眼懒散地看着窗外的那棵槐树。白色的槐花罩满树冠,一群麻雀在那花团上跳跃,花朵像雪片一样纷纷飘落;浓浓的香气挤开窗棂,在屋子里弥漫;春阳和暖;九岁的儿子承银正在外间按塾师的要求背着:“……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四周是一种催人欲睡的恬静和安适。
但云纬脸上却无半点惬意和安恬,依旧双眉微锁,欲定的双眸在偶然一抡中,还能露出一丝无可名状的恨。
她恨这种毫无意思的生活。如今,因为有了儿子承银,她在这晋府的地位是完全巩固了;而且因为她在儿子满月之后身子变得更加丰腴白嫩,添了少妇的成熟风韵,晋金存对她的迷恋也更深了。她在晋府成了比大夫人、二夫人说话还算数的女主人。但她对这里的生活却一点也爱不起来。云纬像大多数女人一样,心里蓄满了爱,生活中需要寻找对象来倾注这些爱,倾注这些爱的过程会使她感到满足、幸福和乐趣,可在晋府里,她却寻找不到这种倾注对象。对晋金存,她看见就感到厌恶、恶心,尤其是当他在她身上寻乐时,这种厌恶会变成一种想要掐死他的恨;对儿子承银,她原本是想爱的,但一看见他那副和晋金存几乎一样的眉眼,她心里就觉得别扭,就会不由自主地停止爱的举动;对草绒母女,她更爱不起来,一想到自己目前的生活最初是由草绒的丈夫引起的,她都恨不得再去折磨这母女一顿;对晋府的其他人等,她一直视如路人,更说不到爱。她爱自己的母亲,可她老人家已于两年前病逝了。无法倾注爱,这爱便在心里堆积、发酵、变质而也成为恨。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儿子仍在外间背着,这声音霎时使云纬有些心烦,于是她转脸朝外间喝道:“好了,到别的屋里背去!”外间静了一霎,随后便响起儿子怯怯的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云纬阖上眼。她很想此刻就进入梦中,因为在梦里,她还常常能回到那段令她心荡神驰的爱的日子里。在那些梦里,年轻英俊的尚达志总站在她的织机旁,伸手在她织的绸缎上指指点点评价着,他的手会不时碰到她的腕,她的头会不时触着他的颈,那每一碰触,都能在她心里引起多少喜悦的颤动呵!
可是没有梦。
四周只有让她感到百无聊赖的静。
这种静静的微波不兴的日子,已经有许许多多在云纬的身边溜走了。望着那些远去的成群的日子,云纬有时会感到一阵心疼,会痛切地意识到,自己在浪费生命。间或地,她会在心里向自己叫:不能就这样打发一生!可真要去细想改变这生活的步骤时,她又没了勇气。离开晋金存吗?他能答应?儿子咋办?指望啥谋生?……罢,罢,已经这样过了这么多年,就这样再过下去吧。
可我心里觉着苦呵!上天当初造女人时,为啥要让她们有脑子长颗心呢?要是让她们像猪狗那样,只知吃、住、睡,根本不知道去爱男人去挑选男人多好!那样女人们就会省去多少苦,这世上也就会少了多少事哇!
老天爷,你既是让我来到了这世界上,既然让我长了一颗心,那就让我的心也高兴高兴吧!把达志给我,这世上的男人我就要他一个,他是我此生第一个爱上也是唯一爱上的男人,哪怕只让我跟他在一块生活几年,让我看看自己爱的男人当了丈夫后究竟是一个啥样子也行。我爱看他那个模样,我爱听他说话的声音,爱闻他身上的那股汗味……
世上心里不快活的女人并不就你一个,别的女人能将就着活,你也将就着活吧。你何不这样去想:你当初根本就不认识尚达志,你娘把你许配的原本就是晋金存,他是你命定要遇见的男人。再说,人是什么?人不就是一个在世上一晃而过的东西?是一个只有几十年活头的活物么?你为何要活得那样认真呢?为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