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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我还知道你所说的什么男朋友的事,并不是真的……你没有男朋友,没有!他突然激
动起来。
曾海卓,你详细地了解了我的既往史、家族史,甚至包括个人史,好象我是你的一个癌
症病人。我抑制住自己心灵的震颤强硬地说。
被人当作病人是一种幸福。我说的是当作,而不是真的。你如果觉得不平衡,就把我当
作你的病人好了,也问我的历史,我会从我爷爷眉心有一颗富贵痣开始,一直讲到我近来为
了一个倔强的女孩失眠……曾海卓温情脉脉。
远处那个眼睛重叠的护士,把碗重重地墩在桌上。
我说,我吃饱了,告辞。
曾海卓说,我同你一起散散步。
我说,我累了。手术是马拉松。
他说,临睡前一次快步行走,其效果相当于两片硝基安定。
我说,我没有那种富贵优雅的毛病,从来不用安眠药。
他突然火了,说,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对待过我的邀请!
啊哈!你终于露出马脚来了。你觉得屈尊为我打菜,我该顾盼生风。你调查了我的身
世,我该受宠若惊。你邀我散步,就更是我三生有幸了。曾海卓,你错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
他也直盯盯地看着我。
我们好象前线对峙的士兵,黑洞洞的枪口。
我们都开了枪。可我们都没有倒下。
你终于抬起头来正眼看着我说话了。你的眼睛真亮。尤其在它发怒的时候。我还没有看
到一个女孩的眼睛,这样为我而明亮。
那个女人是一株奇怪的老树。怀里的孩子痛苦地挣扎着。
我象西班牙斗牛一样兴奋起来。病人是红绸子,病得越重,我的兴奋越甚。
我为孩子做了种种的检查。经过磨练,我已经是可以独立手术的医生了。但我从那老女
人眼里明显地看到了不信任。我太年轻,医学是白发苍苍的事业。我应该去做整形外科美个
容,把自己的眼角镶上皱纹,鬓发染成灰白。
孩子叫什么名字?我问。
棒槌。女人回答。
我甩甩蘸水钢笔说,我问的是大名。
他没有大名。他只有1岁。不知道能不能养活得住。等养到能念书的时候,先生才会给
他起个大名。
棒槌刚开始哭闹得很厉害,象红狐一样在他的母亲怀里上窜下跳。后来阴沉地乖下去,
合着眼,快速地喘息。
他的肚子鼓着,有一截象腊肠样的东西,在他的皮肤下游动。我用手指轻轻触,棒槌就
撕裂般地嚎叫起来,好象我对他施了炮烙。
他的肚子里有神虫。棒槌母一只眼大一只眼小惊惧地说。你有什么根据?诊断已象恐龙
蛋似的在我的脑中孵育成形,但我不愿放过任何补充更正它的机会。
以前也这样闹过几回。每次都象狂风一样,来的时候昏天黑地,走的时候悄无声息。犯
病的时候不打屁。一打屁,一股黑气跑出来,病立马就好了。那虫现在就在娃的肚里,您给
下点打虫子的药吧。分量重重的,一下打断那虫的七寸,就再也不敢害我娃了。小大夫,俺
求你!
我不是小大夫。我是石大夫。我说。
噢!小石大夫。
红棒槌的肚子又鼓起来了,可怕的肠型狰狞凸现,象一只巨眼,藐视地凝眸于我。
你的儿子患的是肠套叠。我说。
什么叫“套叠”?肠子怎么会套叠?她懦着嘴。
我拿起桌上一截红蓝铅笔,又在笔筒里拣出一个笔帽,我把笔帽套在铅笔上,红色笔端
就隐进笔帽,遮没不见。
喏,这就是套叠。
我把红蓝铅笔递给棒槌母。棒槌母愤怒地把红蓝铅笔从笔帽里拔出来。用力过大,红色
的漆皮刮掉一缕,露出松软的木质。
我不信!好好的肠子为什么会套叠?
红棒槌被他的母亲从昏睡中惊醒,淡漠地看了我们一服,就又合上眼睑。
我不寒而栗。
古道一般荒芜。一个婴孩,怎么会有如此残旧苍凉的目光?!
我急急地说,也许把肚子打开以后,我们会把事情搞清楚。
棒槌母说,你说要把谁的肚子打开?
我说,棒槌的。
棒槌母说,那不是杀了棒槌吗?
我说,不是杀,是救。我们会把他的肚子再缝起来,长好了会和新的一样。
棒槌母说,谁来做这个活?
我说,我。
棒槌母说,你有孩子吗?
我说,没有。
棒槌母说,等你生了孩子以后,再给棒槌做手术吧。我不想让你在棒槌身上练针线活。
棒槌的生命危在旦夕。我去找薄亦冰主任。
这名字很好。薄主任看了孩子的肚子一眼。只一眼,就再不看他。轻描淡写地说。
他爹起的。
他爹呢?
死了。
喔。薄主任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棒槌是人参的意思。珍贵,我的孙子比棒槌还大。
噢。这一次是棒槌母若有所思。
要是我的孙子得了肠套叠,我就让他手术。薄主任说。
是您自己给他下刀子吗?棒槌母问。
不是。医生是不能给自己的亲人做手术的。
如果是您给棒槌做手术,我给您碴头。棒槌母说着,膝盖的膑骨就要打弯。
主任年纪大了,已很长时间不上普通手术了。他说过,要在适当的时机,做一台漂亮的
手术,作为一个术者的告别演出。
好的。我来为棒槌做手术。薄主任说。
第一术者曾海卓,第二术者石若溪。助手薄亦冰。
手术通知单上这样写着。
棒槌母笔直地挺着腰板,端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子上。几个小时纹丝不动,好象手术
床架在她的背上。
我和曾海卓穿着洁白的短袖手术衣,用肥皂液刷手。在酒精桶里,浸泡5分钟。
两只桶靠得很紧,我们目光炯炯,无可逃避。为什么要我做第一术者?曾海卓问。
主任排的顺序,说明他更器重你。我说。
我愿意跟你调换,由你来做第一术者。曾海卓说。
为什么?我诧异。医生都愿意做第一术者,乐队的首席小提琴家。
为了让你多一次锻炼的机会啊。你给孩子做过手术吗?他躺在那里,小巧得象一只山
鸡。缝他的肚子,一定如同缝一个精致的荷包那样有趣。
我的心动了。婴孩是手术的微雕。
可是……这是主任的安排……我迟疑。
你以为那老头真的会蹲在手术室里?他不过是把棒槌妈妈蒙过去就是了。这个手术有我
们两人就足够了,如同喜剧小品。
曾海卓说着把胳膊从酒精桶里提出来。
喂喂!你泡手的时间不够,我叫道。
战争的时候,根本就不消毒,用酒精擦擦手指缝就动刀子了。
曾海卓老练地甩着手,好象已经历过几次世界大战。
戴上浅蓝色的口罩,吸进的蓝空气有一种闪电的味道。被酒精泡得发酵的双手,裹上细
腻的滑石粉,装进半透明的乳胶手套。最后由护士从背后系上橡皮手术围裙的带子。
我讨厌那铅桶般沉重的橡皮围裙,它使人象屠夫。但护士坚持我们使用,说是万一遇到
大出血的病人,会使医生的内裤都被迸溅的鲜血浸透。
无影灯象没有及时打叉的葵花,高高地弯曲着,开出一大簇小而紧密的花蕾。柠檬黄色
的灯光笼罩出苍凉的原野气氛,那个小小的孩子已经躺在手术床上了。
棒槌使白色的手术单隆起一个小丘,好象残冬最后一捧没有化尽的积雪。他已被麻醉师
施了全身麻醉,静静地躺着。
一个身影,伏在那里用圆钳消毒术者的皮肤。
啊!是薄主任。
主任,您怎么来啦?我和曾海卓异口同声。
我是助手,当然要比术者来得早。
曾海卓乖乖地站在第一术者的位置,准备手术。
各就各位。我站在曾海卓对侧。
我最后地看了一眼棒槌。只有在第二术者的位置才可以看到麻醉中的病人。他面色深
檀,眼竟是微微睁着的。麻醉取消了他的痛苦,眼神是空旷的平和。
曾海卓执刀的手势很漂亮,象正侍挥毫的书法家。
壁立的刀锋,正欲戳下,薄主任说,海卓,你的腕力准备得太充足了。这是一个婴孩,
若是平时这一刀的力量象写牌匾,此刻只需用羊毫小楷的力量。切记。
棒槌的肚子象熟透的香瓜,訇然裂开了。红色肠管宛如一束捆得太紧稻草,骤然间失了
约束,从刀口膨胀而出,摊洒一床。
曾海卓套了手套的巴掌,几乎可以把棒槌的心肺一把捏住。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