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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司马迁知道,羊车之行在司马迁的笔下,会被写成一个无道昏君的荒唐行径。好在司马迁给下了大狱,他犯了罪,为叛贼李陵争辩,触犯了大汉刑律,正落入廷尉张汤的手里。张汤会处罚他的,张汤会用心体会皇上的心意。司马迁是死是活,全在他的一念之间。他讨厌司马迁。司马迁像是一个看守,像一个婆子,手拿一把尺子,絮絮叨叨,拿历代圣贤帝王的行为规范作尺子,一次次地丈量他。如果他不合乎那把尺子,就会对他大声疾呼:不可!
他能想见司马迁的脸孔,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有胡须,胡须生得有一点儿可笑,下颏上有三绺胡须,只有那么三绺,再也没了,别处只剩下光光的面皮了。刘彻忽地大笑,司马迁真像这山羊啊,他有山羊胡子!你想要他满脸都生出胡须来,那是不可能的。李陵一家就能,从李广到李陵,满面胡须丛生,为什么要生那么重的胡须呢?
羊车慢慢走,踽踽而行,夕阳在羊车前沉沉西坠,仿佛再也提不起精神头来的老人,醉酡了红颜的老人。刘彻不着急,自从他做起能随心所欲的汉朝大帝,就知道一切事情的结果了。他只要做,结果必定会来,没有任何惊喜与意外。与匈奴的战争也是如此,只要殚精竭虑,就一定全胜,二十年不行,就三十年;三十年不行,就四十年。匈奴人没有大汉人那么足智多谋,早晚会败。羊车好哇,羊车能给他带来惊喜,能生意外,这不很好吗?他这一辈子缺的就是意外,从没有意外。
羊车绕过剑池阁,来到他久未涉足的一间宫殿,楹柱残破,宫殿荒芜。他心想,这里可能无人居住吧?随行的宦竖比他更清楚,吴福大声喝吼:圣上到了,剑池阁的妃子见驾!
这一声吼很尖厉,阁门旁好久才出现了几个宫女,打着哈欠,斜眼看门外,奇怪有谁会在昏昧时分来这里。门前无人打扫,久已无人光顾了,只有那几个宫女无精打采地盯着从未见过的羊车。吴福大叫:快来人哪,圣上驾到!还不出来迎接?
宫女好久才明白,这是真的,连滚带爬地赶回去,大叫:主子,皇上来了,真的是皇上来了!
从宫里走出一个美人,身材高挑儿,丰腴而智慧,倚扶门柱,轻声问:真是皇上来了吗?
吴福迎上去,大声叫:是皇上来了,快来接驾!美人跪下,盈盈掬掬,说声:不知皇上驾到,从古至今,也从没有哪一个皇上驾着羊车巡幸,贱妾不知,望皇上恕罪。
刘彻不知说什么才好,想扶这美人,想问她姓名,蓦地生出与陌生人好好谈一谈的冲动。他大声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美人说:圣上怕连贱妾的姓名也不知道吧?刘彻笑说:不知道,不知道怕什么?我只想与你谈一谈。美人说:不知道姓名,跟她说什么呢?刘彻从她眉眼间看到了淡漠,她一笑分外明媚,像讥笑他无智。刘彻问:我就问你叫什么名字?美人淡笑:勿思。刘彻说,我认得你了,你叫勿思,就是什么都不想。人真可能什么都不想吗?勿思说:皇上不会认得我的,此时认得,过后便忘了。刘彻也哑然,是啊,宫中有无数妃子,从前他年轻,曾有过那想法,想要记得每一个他幸过的女人长什么样子,与他交接时有什么神态。他知道,女人媸妍不一,独具特性,但他渐渐地记不得了。不光是过去的记不得,就连新近幸过的妃嫔,也多数事后即忘。他看美人,远没有看李广利从大宛弄来的汗血宝马那么激动,抚摸着汗血宝马的骨突,骨突与手指一抖一颤地律动,比起女人的激情来更让他陶醉。新的宠幸记不得了,远的更模糊,他的生命中没有了女人,女人只是一张张在他面前似有若无、渐近渐远的面孔。
刘彻微笑笑,下了羊车。勿思说:巧虽巧了,透生出一点儿低俗,有一点儿女人的心思。刘彻明白,勿思说的是他乘坐羊车巡幸,便问:你说我乘羊车不大好?勿思说,要是女人在宫里乘羊车,还算是机巧,皇上在宫里乘坐,便有几大不妙。刘彻哦了一声,有什么不妙?你说说。勿思说,人都说皇上是龙,天下无二,龙乘驭用马,就足够了。皇上再用羊,就显得卑微。连羊也能被龙用做骑乘吗?天下的官员、庶民再也没什么可用的啦。刘彻忽地恨她了。她算什么,又一个司马迁吗?她是女人,是他的女人,三年不枉顾,一顾沾雨露,尽情享用皇上的恩泽好了,还有什么话说?女人都想对他说点什么吗?从他的母亲王太后起,到这一个他三年不来一顾的女人止,她们都想对他大谈君主之道吗?
勿思说,皇上不以为然,听不进我的话。
刘彻说:是吗?你说得很好啊。
走进宫内,刘彻一愣,宫内很冷清,床榻是陈旧的,有雕花镂饰,给岁月蚀残了雕花的枝蔓。远看卧具,那卧具极其破烂。
刘彻脸色一冷,对吴福说:朕的宫中,还有多少宫室这么寒酸?吴福一听不妙,赶忙跪禀:圣上,在宫里,总还有那么三五十处,差那么一点儿。刘彻大声喝问:这只是差一点儿吗?就只差一点儿吗?我在这里与勿思说话,赶紧给我弄干净。
月亮升上来了,月朗风清,别有情趣。刘彻对勿思说,想与勿思谈一谈女人。勿思很聪明,比李夫人更有智慧。他问勿思,女人在这里等什么?勿思说,什么都不等。从前刚一进宫,总以为你是在等皇上。后来你午夜梦醒,才明白,你离皇上太远了,他不是你的男人,远处宫里音乐声嘈嘈切切,能听着丝竹之音袅袅入梦,那是隔世之音,与你无缘。刘彻问,你想不想着男人?勿思说,不想。
羊饥饿着,不能喂它草,吃过了草,它再也不肯拖车,只会咩咩地叫,很惬意地叫,不愿拉车。一看到宫殿前满是衰草,就想啃青,吴福命人扯着羊,不许它们吃草。羊委屈地咩咩叫,表示它们很饥饿。
吴福轻声呵斥:别让它叫了,一旦给皇上听到,扰了皇上的雅兴,多不好?宫女听了,一人搂着一头羊,安慰它。羊不领情,不懂得情意,仍扯嗓子直叫。吴福说,用你们的手段哪,只要它不叫,听话就好。宫女有的对羊笑,有的很有情意地搂着羊,对它说些温暖话,但没用。一个宫女恼了,扯下衣带子勒着羊脖子,勒得它叫不出声来。吴福说,好啊,好,这么勒着好。
宫室布置好了,刘彻还是不大满意,瞅着破旧的床榻,看着陈旧的器物,心里不舒服。他对勿思说,要把宫里布置得更堂皇些,谁会想到,大汉天子的宫室会这么破败?勿思说,布置得那么堂皇也没用,你一年也不来一次。刘彻说,也许羊车会带我来,谁知道羊怎么想?勿思说,你不会听羊的,得让羊听你的。刘彻只笑笑,没有回答。
他期望能生个意外,有惊喜,但没有,他没找到。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再也找不到意外了。
勿思悄声说:皇上,你来我这里,只能我来侍寝了。她脱下衣服,削瘦的双肩给刘彻一个意外,双肩那么削,像是陡然从肩头斜削去血肉,肢体便无从呼唤丰腴。从锁骨斜挑一条横线,他从没想过女人的锁骨会成一条横线,像两肩中挑着一担子。他问:你从小就长成这样子吗?勿思说,不是,越长肩头越削,好在不必挑担子。他伸出手去,抚摸着她的削肩,衣服飘在肩头,该是一种什么感受?人如搦柳,真的如画如诗。刘彻找到了青年时的感受,想起了年轻时的卫子夫,那是一个瘦削的美人,她总那么紧地抱着自己,搂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勿思躺在床上,与他平躺着,他想看勿思再怎么做。但勿思不语,只是静等着。她不想与他缠绵吗?不知道君恩难再吗?难道这个女人就不想要皇上吗?
他想问勿思,可能问出一个他想象不出的答案来。但他没问,只是抚摸着她的削肩。削肩最斜,像车驾出长安看到夕阳下挑着的一抹酒旗,那么削,那么瘦,全没了女人的丰腴。他轻声问:你要我吗?勿思说,搂搂我。他抱住了勿思。没什么大不同,这个女人与那个女人的不同是骨骼上的区别,有的瘦削,有的丰满,但有时也有其他的区别,天长日久,他弄不明白那些细微的区别了,只知道他有无数女人。究竟哪一个是他最喜欢的女人,还有哪一个女人会在他心底里长久逗留呢?勿思说,我不要你,抱紧我,你抱紧我,就行了。
第二章
牢房昏暗,从小小牢窗隙透一缕月光,司马迁就看见对面牢里坐起了人,几个人扑上去,像是扼住一人的咽喉,想把他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