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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汤扑哧一声乐了,太史令大人,你是文人,你明白什么叫“恬”?“恬”就是一张美脸,吊着一条巧舌头。你看我的舌头。张汤向前伸舌头……悄声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春秋时有两个说客,叫苏秦、张仪,两个人专学辩术,都学得一般好,你讲得好,我也不差,谁也比不过谁。最后就比一样,你知道比什么吗?
司马迁当然不知道。
张汤奸声笑,胡子一抖,左抖右不抖:我告诉你,就比舌头。两个人往一起一站,头齐着,肩并着,向前伸舌头,谁的舌头长,谁就最有本事。张仪跟苏秦一比,最后还是没比出输赢来。苏秦的舌头宽,前面是平的,说话就声音厚重,能得人信任。话就说得稳,说得准。张仪的舌尖窄,说话声音尖,伶俐婉转,能如潺潺小溪,沁人心田。这种人能把死人说活,活人扳倒,放倒之后再扳起来……
司马迁从没听人讲过这些,这些似乎也不是学史、学文时能弄懂的。就像是泼皮无赖骂街的市井俚语,听都没听说过。司马迁看着张汤,像看一个陌生人,这不是在朝廷上说话铮铮有声的张汤,纯是一个泼皮。要听到张汤这么说话就好了,皇上一定会认清张汤的真面目,那时该下狱的就是这个酷吏了。
张汤说:你写《太史公记》,要写整车整车的文牍。听说你还要写我,说我是酷吏?你写不成了,只能一死,过了冬至,要是没人拿钱赎你,你就得死。不然你就受腐刑吧,做一个被阉了的阉宦,那有多好啊?
张汤隔着监栏,双手扯住司马迁的耳朵,把司马迁的一张大脸扯在两根栏杆间,悄声说:看你一脸蠢相,满脸傻气,写什么《太史公记》?还是给阉了,放在皇上的宫门口,打盹,听声儿,伺候着吧?
司马迁心里空荡荡的,他做官弘扬正气,很推崇赵襄子。刺客去刺杀赵襄子时,一大早天不亮,赵襄子就坐在堂上等着上朝,这是一个好官。司马迁愿意做一个好官,做人就是要堂堂正正,像张汤这种卑污小人,怎么能做到九卿品位的官员?他恨恨地说:像你这种滥污之人,狗彘不如!张汤笑着说:太史令大人,你算是什么?通身上下没一件东西像样儿,只有一支笔值钱,你说人是好是坏,世人姑听之,世人妄听之。你说是黑是白,人都相信。可没了一支笔,你算什么?你才是狗彘不如!听说你要写酷吏,把张汤写成一个不知人伦不懂事理的混蛋?苍天有眼,你写不成张汤,只能死在张汤的牢狱之中。
司马迁心中恍然,原来张汤是恨他的一支笔。也是难怪,司马迁如何写书,差不多整个长安城的官员、庶民都耳熟能详。一旦遇到熟人,他就讲他的《太史公记》,讲一回激动一回,讲一回书中人物,就又活过了一回。司马迁好在酒肆作坊讲他的历史人物,讲陈涉、吴广,讲高祖皇帝与项羽的垓下一战,讲留侯张良圮桥三进履。讲给市井工匠、街头闲人听,讲给妇孺老幼、男男女女听,历史人物脚踏铺展开的历史长卷,一个个缕缕行行、悲喜交集,椎心泣血、若痴若嗔地走来。讲的人慷慨激昂,听的人如痴如醉。司马迁从讲述中体味到,如不能讲得顺畅,动情,就不能深切感人;讲述时司马迁能从市井小民眼里看到光芒,这眼光是期盼,是向往。司马迁明白,他是写给所有的长安人看的。只要长安的庶人、草民看得懂,后人就能够明白他写些什么。他从来没有想到,除了让人听得血脉贲张,让人一心向往,他的文字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让像张汤这样的酷吏、贪官畏惧。原来贪官也怕,怕身后事,怕死了留下骂名。司马迁心中愤慨,像张汤这样的酷吏,一生索求也太多了,既要权势,又要名利,还要死后的荣崇,天下好事岂不是要被他一个人占尽?司马迁恨恨地说:张汤,只要我不死,你这个酷吏,就要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
张汤笑了,很得意:太史公,怕没这个机会了,再过几天拿不出钱来,你只能一死。你死了,你的《太史公记》也没了。不过也许会有哪个好事之人,会把你的《陈涉世家》、《留侯世家》什么的传下去,你可能会因此而不朽。只是你要想写《张汤列传》,没机会了,你再也没机会了。你说这是不是有一点可惜?
司马迁坐在牢里,心里凄苦,也挺激动。他是太史公,是大汉朝的秉笔者,大汉朝的历史只能由他来书写,只有他才能秉笔公正、不偏不倚写下这上百年的历史,写下中华文明长河的历史。他眺望着波波澜澜的江河:黄河水黄,从河边的泥土中站起人类,男人,女人,饮着黄河水,吃着五谷粮,繁衍着子孙,人类就像黄河鲤鱼一般,成群成群地滋生。像黄河边的庄稼,白日黑夜脆声地啪啪拔节,人就成熟了。再交合,又产生新一代的人类。有血统的家人组成了家庭,有首领的家庭组成了氏族,人类就强大了。跟着黄河生,听着黄河长,黄土刮黄了皮肤,眺望夜空的眼光变成了星星,黑幽幽且深邃,亮晶晶的又期冀,这就是司马迁看到的人。人是由黄土和星辰组成的,黄土是现实,是兽性的,不可摆脱人类欲望;星星是眼里的目光,是人类的理念,盼望着离尘却土,飞飏升腾,离开混浊的尘世。但人身上的水分太多,吸足了黄河水的身体,灵变成了肉,肉体太过沉重,无法载重意念的轻灵,飞扬而去。司马迁满怀深情地眺望人类,他能从黄河边看到那些赤裸的人类,用水和泥,烧制陶器。古老陶器的产生,只为了方便口腹之欲,陶罐里汲满了水,用头顶着;女人的一搦腰肢,在银光如练、黄水如系的长绸中飘拂。女人如舞若歌,男人如蛮似雄。黄河是长河,几万年的流淌,河水波成了石刻,刻在水面上,刻在人脸上,刻在历史上;风化了,剥蚀了,历史老了,人老了。可经黄河水拂,从水中站起的人类又焕发了新颜,如火中涅槃的凤凰,得到了新生,一代一代,以至于无穷。司马迁看到了燧人氏,他发明了火,又把人类从平地移到山洞里去。司马迁也看到了神农氏,他不断地吃草,长长的绿草把他的肠子扭得曲曲折折,消化变得日益艰难,吞吃下去的毒草使神农氏的脸黄了又绿,红了又青,人类把吞噬各种恶果的结果,表达为身体承受痛苦千奇百怪的表情。司马迁也看到了黄帝,他站在一辆古怪的大车上,指挥着百兽向蚩尤宣战。百兽是善良的,是深切地懂得人类语言的,不用任何驱使,就情愿追随黄帝,同凶残的蚩尤一战。
司马迁眼前的图画太多了,从黄河之浩浩荡荡到眼前的昏黑牢狱,都成了司马迁说不完、吐不尽的情愫,他要写历史,写从黄河岸边站起的人,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第四章
羊车每天黄昏停在宫前,刘彻一坐上车就有些困倦,随着羊车的一颠一摇,渐渐入睡。身前身后的虎贲、郎中、宦竖们小心翼翼地簇拥着羊车,向后宫而去。夕阳点染着,绵羊全身尽成暖色,尽显诡异。再加上默默缓行的人们,这一支队伍就像一抹轻烟,一串魅影,在湖间、回廊、树丛中游移。刘彻睡得很香,他累了,这些日子羊车把他扯到从前不曾宠幸过的大受冷落的妃子宫里,这一次把他拉到一个半老徐娘的老妃子宫中。他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这个女人,她用皂角染过的鬓发极黑,黑得不自然,眼角的鱼尾纹粗粗的,胀满左半面脸颊。女人跪迎他,话语很淡,说是迎接皇上。刘彻有点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羊车虽说是随兴而至,但从来也没把他带到这么一个老女人的身旁。
刘彻说:坐吧。这妃子顿时惊慌,忙忙地说:圣上,你还是到别的宫里去吧?刘彻问:你想赶我走?妃子说,不是想赶走皇上,是千盼万盼,只盼一回。从前盼,盼酡红颜,盼醉了心田;看沙漏无声,吞噬时间;听竹梆轻响,知更深夜寒。后来就不盼了,红烛照亮了白发,辛酸写满了脸颊。女人的一生一世,就这么在盼与不盼间没了。
刘彻听得心头酸楚,但毕竟没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盼望,就感触不深。他说:你这不是把我盼来了吗?女人抿嘴一乐,说:羊车有心,皇上无意,羊愿意带皇上来,皇上不愿意来的。刘彻悄声说,我乐意来。他握着女人的手,体味着不太年轻女人的温柔。女人抚摸着刘彻,说,你是皇上,你知道不知道什么是盼望?刘彻不说不知,只是笑笑。他说,他愿意他的女人都快乐,让她们都活得幸福快乐。他看看床榻